第44章 世事如白云苍狗 筵席散尽

十一月, 北方正隆冬,维枃在京里成了婚,顾家赁了一个小院儿, 就在小院里将新妇娶了过来。

邹大舅很看重大外甥, 在维枃的婚事上多有帮衬,另有凌家也相助一二,再加上徐知安魏守重等一众同年撑起排场, 维枃的婚事办的极为妥贴,关家也颇为满意。

顾大伯并邹氏两人只去了五天,等新妇三朝回门罢, 便回了冀中, 留下懵懵懂懂的新妇主持京中事务。

婚后七日, 维枃在新居设宴答谢一众同年, 邹家表兄夫妇与凌三郎二娘子早早过来帮着置办宴席。新妇腼腆,许多事不能抛头露面,就由已成婚两载的二娘子代为料理事务。在凌家, 内宅主事自然由她婆母料理, 零碎事也有长嫂担待,她做为幼子媳, 只管将自己一房的内事管理好便好, 是以,二娘子空有一身的手段能耐, 竟是全无用武之地, 来兄长家里,这才能全部施展出来。

新妇腼腆却不糊涂,她见小姑子行事如此周全妥贴,倒不敢只管两手袖身什么都不问, 支着身边伺候的人且听二娘子调度,待晚些再回来与她细说顾家到底是怎么个处事法。

邹家表嫂行事也老到,拉着二娘子来与新妇商量着订下宴席菜品,新妇关氏尚摸不清夫家的处事规矩,她见二娘子拟定的菜单极妥当,菜品有南菜有北菜,将维枃一众同年的口味都照顾到了,便朝二娘子点点头,同意了这个菜单子。

关氏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妇人,关家清贵归清贵,但在女子的教养上也下了一番功夫,所以,关氏也是识字知礼的。她疑惑的是,二娘子一个北地人,如何能拟出江南的饮食菜品,难道顾家对小娘子的教养竟是这样南北精通么?

亲姑嫂两个,说话也方便,关氏就夸二娘子:“妹妹着实周到细致,这样安排极是妥当,让我来,是万做不到如此的。我只会做几道寻常吃食,这样的南菜,我是做不来的,难为妹妹这样精通。”

二娘子便笑:“嫂嫂这般夸我,诚是不敢当的,这原不是我的功劳,之前在家时,家来了个堂妹,她自小在江南长大,极善厨艺,许多菜品都是从她那里学来的。后来二叔调任苏州府,那里饮食更细致精美,她回去后,技艺更娴熟了。我与她通信时,她会将许多南菜写来教我,这样,我才略知道几道南菜,如今算是现学现卖了。”

关氏稍思量了一下,抚手问道:“可是那位小字唤作玲珑的妹妹?我听你哥哥提过的,二郎三郎几个也说过,说她是极有意思的一个小娘子,只无缘得见一面。”

二娘子想着堂妹那些小性儿,也忍俊不禁,便说:“许是一两年就能见着了,她的未婚夫婿如今与大兄同在一处共事,日后她俩成婚,许是要来京城的,到时候你就见着她了。”

关氏便对素未谋面的堂小姑升起了更多的好奇与期待。

徐知安因是顾家未婚女婿的原因,来的也早,帮着维枃待客,都是一处共事的同僚,又是同年进士,关系自比旁人来的更亲近,纵有性格不合,今日也都抛开各自立场,面带笑容互称表字,暂且共饮这一场,未来各奔东西,再聚一堂时又不知何年何月了。

“行舟兄,有劳。”

“愈安兄,快请。”

“哈哈,徐行舟!多日不见,你竟躲这里,今日可要多饮几杯了。”

“有何不可?只今日是守直(维枃的字)兄的主场,且将他喝醉了,我再来陪你。”

“啊~行舟这就不厚道了啊,今日你不替他饮酒,来日,他可要为难你了。”

旁人一阵笑,这可是未来的舅婿关系,娘亲舅大,行舟今日若不为守直尽心,怕日后,催妆诗要多备几首了。

维枃正过来,也与众人笑说:“可轮不到我为难他,他有正经舅兄呢,今日这里,只论同年之谊,不论亲疏远近,大家都有心与行舟兄交好,此时不与他痛饮一番又待何时?”

大家又一阵笑,这两人,亲厚是真亲厚,若坑起对方来,手下一样不留情。

二十几个人,坐了两桌,未等酒菜上来,就已热闹开来,年长的尚且端稳,二十余岁的几个,已然没了形态,只脚踩凳,划拳如沙场点兵,手上变换不停,口中喝声不断,两侧之人又齐齐敲箸助阵,赢拳的人自然开怀,输拳的人也豪迈,输人不输阵,输赢且不论,气势万不能倒。

待酒菜端上来时,已分不清谁输谁赢,大家都笑着举杯共饮,一贺维枃成了家,二贺今日难得共聚,纵天冷风寒,依然挡不住大家豪情似火,踌躇满志,痛快无比。

十一月的凛冬,因这一场热闹,将严寒置之于外,旧棉衣胜于锦貂裘,杯中日月,醉里山河。

月上中天,相扶着大醉而归。

魏守重望天上之月,清冷冷洒遍山河城阙,他微踉着跟在徐知安身后,一时悲愤上心头,张口遍唱:“”

徐知安刹时酒醒,紧着去掩他的口鼻,见他仍半唱半嚎不止,还在尽力挣脱自己,不由斥道:“你不要命了?”

魏守重仰头挣开徐知安的手,哀然道:“若我这一腔忠心能叫他得见,若我一副身躯能叫他幡然醒悟,便舍了我一条性命又如何?”

徐知安冷冷道:“不如何,你这一条性命在别人看来,轻似鸿毛,朝殿前鲜血未尽,上谏者哪个不如你德高望重?他若能醒悟,早醒悟了,难道只缺你一条性命不成?你如今不过喝了几盅杯,便忘了谨言慎行明哲保身,如此轻狂轻纵,倘朝堂之上都如你一般,还要怎么振这纲常道德?借酒壮胆,醉后装疯,你日后不必再说自己要效仿徐郎君。我父亲的胆气,从来不是靠醉酒撑起来的。你一无功,二无能,三不是言官,凭什么以为你的谏疏能上达天听?魏守重,你没有你以为那般重要,你的一腔悲愤从何而起,又该如何平复,你需仔细思量。”

魏守重悲伤不已:“你我知己,我心存何种抱负,无人比你知我……十几载同窗,我只道我们性情相投,如今才知,我们秉性不同,政见不同,处事不同……你笑我也罢,看轻我也罢,终归,我与你,不能同走一条道了。你自韬光养晦,稳走你的前程,我从我的心,要与那重权奸宦去争个天青月白,纵身死,亦无悔。”

徐知安狠狠搓了搓脸,面朝东望,只觉背后吹来的风,刺骨寒凉。

他不能劝服魏守重放弃他的激进,正如魏守重不能劝服他放弃他的稳健一般,相交十几载,至这一日这一刻,终于要真正的分道扬镳了。

两个都是固执人,对立良久,才轻道一声“保重”,再各自转身。

与君一路同行至此,幸甚。

此后,各自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