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南下(第2/3页)

在官场上,弹劾不一定是责骂,夸赞也不是为了你好。陆珩这些话看似是肯定张进,其实字字都有其他含义。

张进是江浙人,出身贫寒,但找了一个有钱岳父,资助他科举当官。之后张进留在家乡,在南京那一带当过知府、侍郎,借助职权给他岳父大开方便之门,是南方很典型的科举、乡绅互利模式。陆珩说张进熟悉海务,实际上是暗示他和当地乡绅商贾一条心;行事谨慎即自他督战以来,沿海再也没有剿灭过大伙海盗;应当很快能传来捷报,意味着他还没传来过捷报。

皇帝听完,从丹炉前站起来,走到桌边拿了一本折子,道:“刚才严维进宫,送来了一本折子,据说是九死一生才递到京城的。你来看看。”

陆珩进入帷幔内,接过折子,垂眸仔细看。

折子出自兵部侍郎赵文华之手。张进也是兵部尚书,但一直在南京供职,而赵文华却是从北京出去的,沿海巡视到浙江。陆珩印象中除夕假后就没见过赵文华了,看来,赵文华假借回家过年之名,实际上奉了皇帝密令,去江南暗访了。

正月,刚好是朱纨自尽之后。皇帝虽然免了朱纨官职,并命人捉拿朱纨回京,但并没有想杀他。然而送回京的却是朱纨的死讯,皇帝表面上对朱纨之死没说什么,实际上却记恨在心,暗暗派人去查访。

赵文华耗时小半年,今日才送回奏折。奏折中说倭寇只有少部分是东瀛浪人,其余八成都是自己人。他们不顾海禁和外人走私交易,所谓海盗,就是放弃务农,投身出海,给浙闽乡绅商贾和西洋人牵线搭桥的中间人。朝廷有海禁,沿海官员为了掩人耳目,将这些人一并称为倭寇,以东瀛人之名掩饰私底下的出海交易。

海贸每年产生巨额利润,不经过朝廷,都流入当地乡绅、官僚腰包。倭寇一事私底下根盘错节,甚至好些官员家中都或直接或间接地和海盗有联系。东南海师征讨倭寇,根本就是出工不出力,甚至开打之前官员就提前给海盗放风,如此一来,倭寇怎么剿得灭?

张进是当地乡绅集团推举出来的,根本不会真正整顿倭寇,他养寇不战,耗着朝廷军资,但每次出兵都是做做样子。

赵文华还在奏折中说,前任督军朱纨到浙江后,在沿海严厉施行保甲连坐,大力整顿海防,海禁前所未有的严厉,因此被当地官僚嫉恨。在朱纨连续剿灭了许多海盗、港口后,终于触怒了当地官僚集团,他们联合京城浙闽系官员,一起弹劾朱纨。

据赵文华说,杜汝祯去诏安巡查时,被当地官收买,扭转是非,将海盗持火器和朝廷军对抗轻飘飘说成小贩拒捕,将那几个佛郎机国人说成误杀。朱纨也并不是畏罪自尽,而是被当地势力逼死的。

赵文华在密折的后半部分痛斥张进,说他几次催促张进出战,张进都说时机不到,按兵不发,一次又一次任由倭人及海盗在沿海村庄抢劫,等官兵追过去时,那些人已经乘船离开,往来如入无人之境。

赵文华在江南暗查期间,几次险些遭遇毒手,他写这封折子时,已经被张进那些人得知了。赵文华提醒皇帝,张进等人会想办法除掉他,就像除掉朱纨一样。不出意外,过几天前线会传来一次大捷,以此证明赵文华污蔑张进,动摇军心,好致赵文华于死地。

陆珩很快看完了,但他没有立刻抬头,而是借着看奏折的动作,揣测皇帝的意思。

这份密折可谓精彩纷呈,信息量巨大,赵文华说张进养寇不战,甚至预言接下来张进要作秀,表演一场大捷给皇帝看。而这份折子呢,是严维递上来的。

赵文华敢孤身去江南,当然也是有后台的,听说赵文华和严维的儿子严庆楼相交甚好,如今看来,情报并没有出错。皇帝连早朝都不想上了,今夜却在炼丹中途急召陆珩入宫,看得出来皇帝非常重视这件事情。并且,皇帝叫陆珩来,是不是说明皇帝并没有完全相信严维,皇帝也拿不准到底谁说的是真话?

陆珩心里有数了,他合起折子,呈回御前,说:“赵侍郎所言甚广,臣不明内情,不敢妄言。不过,朱总督自上任以来,频频斩杀倭人,绝不会有通敌之心。他性格刚烈,嫉恶如仇,有些时候行事难免极端,至于他报喜不报忧……其实也无可厚非。唯独提前假报胜利不妥,可能是朱总督对自己的战术十分有信心,刚围住海寇时,就已经有把握将其全歼了。”

陆珩的话无疑说到了皇帝心坎上,朱纨即便有错,也不抵他的功劳。将在外,谁天天只报败仗不报胜仗呢,要是把皇帝看烦了,说不定直接就撤销了他的兵权。

皇帝让人将朱纨押回京城,就没想过杀他。可惜,朱纨太过刚烈,竟然自己了断了。

但这也是当地人一面之词,赵文华在朱纨死后才赶去江南,他也是靠人打听,难保朱纨到底是怎么死的。

皇帝问:“那依你看,他对张进之言可尽实?”

张进背后代表着一整个利益集团,陆珩没有贸然下定论,而是说:“臣没见过张总督,不好置评。但既然赵文华敢在密折中断言张总督里应外合,不如再等几天,看前线会不会传来胜报。”

这个主意和皇帝的想法不谋而合,皇帝下定决心,重重将奏折扔到桌案上:“好,朕也要看看,到底是谁吃里扒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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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到一半,陆珩突然被叫到宫里去了。王言卿让人将饭菜温起来,自己在灯下等陆珩。人定时分,陆珩终于回来了。王言卿暗暗松了口气,去门口迎接。

她发现陆珩脸色冷淡,毫无笑意,换衣服时似乎还若有所思。王言卿感觉到朝中又出了大事,她将衣物打点好,等两人舒舒服服坐下后,才问:“怎么了?”

陆珩叹气,在外紧绷一整天,唯有回到她身边,是他难得能完全放松的时候。他抱住王言卿,说:“东南战场要大变了。”

王言卿一听:“倭寇又生事端了?”

最开始征讨倭寇时,大家都对这场战役不以为然,区区海盗,能成什么气候呢?但是,开打之后战局却胶着起来,沿海战场宛如无底洞,国库里的白银流水一样填进去,连个水花都没有。

陆珩叹息:“不是倭寇,是内部出问题了。”

王言卿一怔,不可思议道:“你是说沿海有官员通敌?”

“通敌倒还好了。”陆珩轻轻笑了声,眸子里光芒极冷,“依我看,作乱的从一开始就是自己人。”

王言卿眨眨眼睛,没听懂陆珩的意思。赵文华的折子是机密,陆珩没有过多和王言卿透露,而是道:“等等吧,看过几天前线会不会打一场大胜仗。如果真的赢了,那问题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