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齐翰学本是涟城人。

涟城位于天州北部,距离封山城极其遥远。

在过去长达二十年的人生中,齐翰学一直在涟城最大的酒楼中做学徒。做得尚可,在一众学徒中属于不上不下的那种,资质不算卓越,但也说得过去。

本来按照这个轨迹,他会在年轻时积累大量经验,中年时学有所成,然后在酒楼中担任辅助类的岗位,又或是自己另立门户,开一家与许家小饭馆相似的普通小店,并在日复一日的碌碌中度过自己身为厨师的漫长人生。

酒楼主厨、副厨的位置是轮不到他的。

天州的酒楼、饭馆里,对于灵厨的厨法技艺要求甚高,这是一道硬门槛,天资不够的人哪怕再努力,缺乏名师指点,也很难翻过这座山。

齐翰学对此非常清楚。

并为此深深地感到失望和不甘。

在齐翰学心里,自己本就该是最出色的,厨艺也该是最优秀的,天地都应该绕着自己转——一个小小的酒楼主厨,旁人当得,自己为何当不得?

于是,又一次在厨艺比拼中落败之后,齐翰学开始在竞争对手的饭菜中下毒。

最开始,他下的是泻药。

没人发现,同门也只以为自己运气不好,赶在比试前一天闹了肚子。

随后齐翰学开始在饭菜中下微量毒素,那些与他构成竞争的、比他更出色的同门纷纷头痛、晕眩,更有甚者在外出时遇上邪修,被废掉了双手——没错,齐翰学买通的。

除此之外,他还不断与主厨的女儿制造偶遇,像是上元节赏灯时故意遗落手帕,七夕鹊桥会上不经意间再度重逢……齐翰学在厨艺之外,最得意的便是自己一副天生俊俏的好相貌,他又善于伪装,几句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下来,轻而易举便将主厨女儿迷得七荤八素,喊着非他不嫁。

于是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齐翰学终于被任命为了酒楼副厨。

齐翰学欣喜若狂。

那是齐翰学人生中最骄傲的一天,他攀登到了一个他本来毫无希望抵达的位置,当他昂首阔步走在金碧辉煌的大堂内,所有同门都只能俯下身子仰望他,所有比他更优秀的、曾在厨艺比试中胜过他的人,也只能在他面前低眉行礼,恭敬地唤上一声“齐副厨”。

听着耳畔一声声恭维,齐翰学笑容满面,心想一切都是值得的。

不择手段又如何,手段也是能力的一种啊?

唯一不太满意的地方,是主厨女儿的容貌只能算清秀,并不出挑。

罢了罢了,日后再说。

很快又过了一年。

担任副厨的喜悦渐渐褪去,齐翰学又产生了新的烦恼。

副厨副厨,终归有个“副”字,做什么都要听从主厨的安排。而且他资质一般,主厨对这个勾引走自己女儿的家伙也没多少好脸色,经常劈头盖脸将他大骂一顿,齐翰学心中窝火,面上还得赔笑。

于是乎,在将主厨的独门绝技学到手之后,齐翰学故技重施,在主厨的饭菜里下毒,并试图嫁祸他的妻子,主厨的女儿。

齐翰学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

可他忘了,人的视野往往因为站位而受限,以往他陷害同门之所以成功,是因为没人在乎酒楼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伙计——但是主厨不一样。

发生命案后,酒楼立即请来了最强的侦察修士,斥巨资布下灵阵“水月洞天”。

齐翰学慌了。

他心知在如此强大的灵术探测之下,自己的所作所为将无处遁形,于是连家当和干粮都来不及收拾,屁滚尿流地逃出了城。

逃,远远地逃!

要改名换姓,完全脱离涟城范围,逃到一个完全没人知晓他的地方!

天州境内无数险山异水,路上也并不太平,齐翰学随身一点银钱很快花光,可他仍不敢迈入城区半步——他能够想象出此时此刻他的事情已经曝光,涟城中该如何人人议论,同门和妻子又该如何恨之入骨。

曾经在他面前垂首贴耳的人,现在又能昂首挺胸站在他的通缉画像之前,指着他的脊梁骨唾沫横飞,唾骂不停。

一想到那画面,齐翰学胸口就像堵了团浸湿的棉花。

沉甸甸的,坠得他手脚发抖。

一夜之间,一步之差,他又变回了多年前那个一无所有的模样。

……不,不能就这么算了!

齐翰学咬紧牙关,一无所有又如何,他又不是没经历过。

他还年轻,还有充裕的时间和充足的机会……

想得出神,脚下一个踏空,齐翰学从一处高坡滚落。

他尖叫着,伴着枝杈与碎石哗啦啦翻滚,身上被锋锐的石头割出无数细小伤口,那种凌迟般的剧痛让齐翰学眼前发黑,在陷入昏迷前,他恍惚听到了一个少女的声音。

“呀,爹你快来看,这里有个人?”

……

“吱呀——”

齐翰学的回忆被刺耳的拉门声打断。

他愣了一瞬,惊喜万分地抬起头。

——厨房中的前辈终于肯出门了!

“前辈,前辈!”

齐翰学哑着嗓子,膝盖挪着小碎步仓皇上前。他不敢抬头直视出门之人,只跪在地上用力磕头:“晚辈不知前辈身份,做出冒犯之举,求前辈原谅晚辈吧!”

他磕得极用力,额角即刻渗出道道血痕,狼狈到了极点也真诚到了极点,配着朗润眸中含着的丝丝水光,看上去委实可怜。

任谁看到这一幕,即便是一副铁石心肠,怕是也要心颤一下,感到于心不忍。

——其实连齐翰学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最优秀的其实不是容貌。

当然也不可能是厨艺。

他最厉害的,其实是与生俱来、极其高超的,在应会长面前都能掩饰一二的超凡演技。

可齐翰学磕了半天,前方那人的脚步也僵了半天,直到最后齐翰学感觉自己脑花都快磕出来了,他才终于听到一声脆生生的,十分迟疑的嗓音。

“……不是前辈,是我啊。”

是属于少女的声线。

空气骤然凝固。

齐翰学浑身上下犹如被点了穴,刹那间僵硬得一动也动不得。

他脸上挂着比哭还难看的怪笑,僵尸般一点点扭转脖颈,睁眼,抬头。

许莹指尖攥着裙角,尴尬地低头俯视着他。

少女莹润面颊上染着几丝薄红,周身萦绕着烤鱼特有的香味,一双眼眸雪亮又明澈。

对视的一瞬间,齐翰学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从山崖跌落的那一天,容颜清丽的少女忧心忡忡地望着他,用带着清香的干净手帕替他擦去脸上污渍。

可恍惚了一瞬,他便倏地反应过来:

不是从前了。

许莹的瞳孔很干净,也很亮,里面却没有映出齐翰学的影子。少女只是尴尬又客气地欠了欠身,冲院中的应会长轻声道:“井水不够了,我出来打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