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索尔再次梦见自从瑞秋染上梅林症以来,那个一直令他饱受摧残的梦。

他在一座宏大的建筑物中漫行,那里如红杉木一般粗细的廊柱高高耸入阴郁的天空,绯红的光线从辽远的天顶之上抛下,像一支支实体的箭矢。冲天大火的巨响传来,宛若整个世界在燃烧。他的前方,两颗深红色的椭圆球体闪闪发光。

索尔知道这个地方。他知道自己会在前方发现一座祭坛,瑞秋就躺卧其上——二十多岁的瑞秋,昏迷不醒——然后会传来那个声音,强人所难。

索尔在低处的阳台上停下,盯着下方那熟悉的场景。他的女儿,当年她离家去遥远的海伯利安进行研究生课业研究时,他和萨莱曾与她道别,而现在这个女子正全身赤裸地躺在一块宽阔的石头上。整个场景的顶上,飘浮着赤红的双球体,那是伯劳的凝视。祭坛上放着一把骨质长弯刀,磨得锐利。正在这时,那声音来了:

“索尔!带上你的女儿,你唯一的女儿瑞秋,你钟爱的女儿,去到一个叫作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索尔感到一阵暴怒和悲痛,双臂不住发抖。他撩了撩头发,向黑暗中大声喊着,再次重复他以前对那个声音说过的答案:

“再不会有任何献祭,不论孩子还是父母。也不会再有任何牺牲。以恭顺求救赎的时代早已过去。要么作为朋友帮助我们,要么滚开!”

在从前的梦里,这样的回话之后,便是风声和分隔,骇人的脚步声在黑暗中渐行渐远。但这一次,梦境依然持续,祭坛发出微光,女子突然不见,只剩下骨刀。赤红色双球体依然在高空中漂浮,那两颗如星球般大小的红宝石像是充满了火焰。

“索尔,听着,”声音传来,现在音量小了许多,不再是遥远天顶隆隆的雷鸣,而几乎成了他耳边的低语,“人类的未来系于你的选择。如果难以顺从,你能否出自大爱,将瑞秋献祭?”

索尔没有刻意组织语句,却听见了心里的答案。不会再有任何献祭。今天不会有。任何一天都不会有。人类长久以来追寻着上帝,并为对神明的热爱遭受了够多的苦难。他想起了过去的数个世纪,他的民族——犹太人,曾经同上帝谈判,抱怨、争吵、谴责万事的不公,但往往——往往——不论付出多少代价,最终还是归于顺从。一代代人在仇恨的炉箱中垂死挣扎。未来的世代被灼热的冷酷火苗和新生的仇恨刻上伤痕。

这次不会有。永远也不会有。

“答应他,爸爸。”

一只手触到了索尔的手,他惊得跳了起来。他的女儿瑞秋,正站在他的身旁,既非儿童也非成人,而是那个他曾经两度熟知的八岁女孩——第一次是正常成长,第二次是因为染上梅林症而退回到那个年纪——瑞秋,浅棕色头发,简单地编了个辫子,矮小柔嫩的身体穿着洗褪色的粗斜纹棉布套装和儿童运动鞋。

索尔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却又不敢太用力,生怕弄疼了她,他也感觉着她小小的握力。这不是幻影,伯劳最终的酷行还没有到来。这是他的女儿。

“答应他,爸爸。”

索尔已经解决了在面对一个已经变得凶残的上帝时,亚伯拉罕是否应该顺从的问题。在人类同他的神祇之间的关系中,顺从不会再是至高无上的。但是,如果那个被选中作燔祭的孩子竟要求顺从那个上帝的一时随念,那该怎么办呢?

索尔单膝跪在他女儿身旁,张开双臂。“瑞秋。”

她用力抱住了他,他记忆中有数不清这样的拥抱,她的下巴高高地悬在他的肩膀上,双臂紧紧箍住,那是出于强烈的爱意。她低声在他耳边说着:“求你了,爸爸,我们必须答应。”

索尔依然拥抱着她,感觉着她瘦弱的手臂环绕着自己,温暖的脸颊贴在自己脸上。他正无声地哭泣,感到面庞上有湿润的东西流入他短短的胡须,但是他不愿将她放开,虽然他可以趁此机会把眼泪抹掉。

“我爱你,爸爸。”瑞秋轻声说道。

他站了起来,用手背一把抹去泪水,另一只手紧紧攥着瑞秋的左手,开始带着她朝脚下的圣坛漫漫前行。

索尔在一种下坠的感觉中醒了,伸手去抓孩子。她正在他的胸脯上熟睡,拳头拧着,大拇指吮在口中,但当他开始直起身来的时候,她也醒了,哭闹着拱起身子,俨然一个受了惊吓的新生儿。索尔站起来,拂下裹在身上的毛毯和斗篷,紧紧把瑞秋拥入怀中。

天亮了。说得更准确一些,清晨已快过去。夜晚已经趁他们睡着的时候消逝,阳光偷偷溜进山谷,扫过墓群。狮身人面像就像某种食肉野兽一般,盘踞在他们头顶,健壮的前肢在他们入睡的楼梯两旁伸展。

瑞秋大声哭着,她饿醒了,吓得小脸都拧了起来,感觉到父亲心中的恐惧。索尔站在强烈的阳光下轻轻摇着她。他走上狮身人面像顶级的台阶,为她换了尿布,热了剩余不多的一包奶喂她,直到她停止了哭泣,安稳地咂咂吸着奶,他给她拍了拍嗝,然后带着她四处走动,直到她再次陷入浅浅的睡眠。

距离她的“生日”还不到十小时。十小时不到,夕阳西坠,他女儿将走完生命的最后几分钟。索尔不止一次地希望光阴冢是一幢巨大的玻璃建筑,用以象征宇宙和运行操控它的神灵。那样,索尔会朝着这建筑物扔石头,直到一片完好的窗格玻璃都不剩。

他力图记起梦境中的细节,但在海伯利安的刺目阳光下,梦境的温暖和欣慰被撕裂成了碎片。他如今只记得瑞秋低声说出的恳求。一想到要把她献祭给伯劳,索尔的胃就因恐惧而疼痛。“没事的。”他低声对她说。她又一次在这不愿听从她恳求的安睡之乡中抽搐了一下,呜咽了一声。“没关系的,孩子。领事的飞船很快就要来了。飞船随时都会来。”

直到正午,领事的飞船都还没来。直到下午三时左右,领事的飞船还是没来。索尔在山谷的地面踱步,呼喊着那些失踪者的名字,瑞秋醒着的时候,他唱着那些快被遗忘的歌曲,她快要睡去的时候,轻声为她哼着摇篮曲。他的女儿这么小,这么轻:同他记忆中刚出生的时候一样,六磅三盎司重,十九英寸长,对着巴纳之域古风的房屋里古风的什物微笑。

下午晚些时候,他正在狮身人面像张开的手爪下的阴影里昏昏欲睡,突然间,一艘太空船从深青金色天空的穹顶掠过,他猛然惊醒,抱着醒来的瑞秋,站起身。

“它来了!”他大喊道。瑞秋动了动,挥舞着小手,似乎在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