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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了一整天。我和亨特。傍晚时我们找到一家客栈,里面为我们摆满了食物——禽肉、米饭布丁、花椰菜、一盘通心粉等等——虽然这里没有人,完全没有人的影子。但壁炉里点着火,烧得很旺,似乎刚刚点燃,火炉上摆着的食物依然冒着热气。

亨特被这一切弄得六神无主;被这,被这可怕的脱瘾症状(他正遭受着脱离数据网的痛苦)。我能想象他的痛苦。一个人生长在信息唾手可得的世界上,随时随地能与人交流,想去什么地方只要迈进远距传输器就行,但忽然间,生活退化了,退回到我们的祖先的世界,就像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变得又瞎又跛了一样。起初几小时,亨特一边走,一边大叫大嚷,怒不可遏,过后,他终于平静下来,进入了缄默的郁闷状态。

“但首席执行官需要我!”起初的一小时他就这么大叫大嚷。

“她也需要我为她带回信息,”我说道,“但是我们都无能为力。”

“我们在哪儿?”亨特第十次问道。

我已经跟他解释过这是另一个旧地,但是我知道现在他说的是另一个意思。

“我想,是拘留地。”我回答道。

“内核带我们到这儿的?”亨特问。

“我只能这么猜。”

“我们怎么回去?”

“我不知道。我猜,到它们觉得安全了,可以将我们从拘留地放出去的时候,远距传送门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亨特轻声咒骂。“赛文,可为什么要拘留我?”

我耸耸肩。我认为这是因为他听见了我在佩森上说的话,但是我吃不准。我什么都吃不准。

这条路一路通进草地、葡萄园,在矮山上曲折蜿蜒,然后又在山谷中蛇行。在山谷中,海洋映入了我们的眼帘。

“这条路通到哪里?”就在我们找到客栈前,亨特问我。

“条条大路通罗马。”

“我跟你说真的,赛文。”

“我也是,亨特先生。”

亨特从大路上撬起一块松动的石头,把它远远扔进灌木丛。什么地方有只画眉在叫。

“你以前来过这儿?”亨特的语气中带着责难之意,似乎我在把他带入不归之路。也许吧。

“没有。”我说。但是济慈来过,我几乎要加上这句。移植的记忆汹涌地扑上表面,它们充满了痛苦的感觉和迫近的死亡感,几乎要把我吞没。如此地远离朋友,远离芬妮,他永世的至爱。

“你确信你无法接入数据网吗?”亨特问。

“确信。”我回答道。他没问我关于万方网的事,我也没跟他说。我害怕进入万方网,害怕在那里失去自己。

就在日落前,我们找到了客栈。它栖息在一个小山谷中,石头烟囱中升起袅袅炊烟。

吃东西的时候,黑暗压迫在窗格玻璃上,我们唯一的光线是扑动的火光以及石头壁炉架上的两盏烛火,亨特说道:“这地方让我有点相信鬼魂了。”

“我的确相信鬼魂。”我对他说。

夜里,我醒来,咳个不停,感觉自己赤裸的胸脯上湿漉漉的,我听见亨特在摸索着寻找蜡烛,在烛光的映照下,他低头看着我皮肤上的鲜血,它们玷污了被褥。

“我的天,”亨特低语道,满脸惊悸,“这些是啥?怎么回事?”

接下来又一阵咳嗽,让我更加虚弱,喷出更多的鲜血,等这轮咳嗽过后,我终于开口道:“咳血。”我开始起身,但又一头栽倒在枕头上。我指着床头几上的那一脸盆水和毛巾。

“该死,该死。”亨特嘀咕道,他在找我的通信志,想要读取医疗指数。但找不到。白天早先时候在路上,我早已把霍伊特那没用的工具扔掉了。

亨特取出自己的通信志,调整了监控器,把它卷在我的手腕上。但是指数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仅仅表示出现了紧急状况,需要立即接受医疗护理。亨特跟他那一代的绝大多数人一样,从没见过疾病或者死亡——那是一项专业问题,老百姓已经看不到了。

“不用担心。”我低声说道,咳嗽的围攻过去了,但是虚弱依旧像一块岩石毯子压在我身上。我再次指了指毛巾,亨特将它沾湿,把我胸脯和胳膊上的血擦去了,他扶我坐在一把椅子上,然后把溅满污迹的被单和毯子挪去。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他问,声音中充满了真挚的关切。

“知道,”我挤出一丝笑容,“精确。逼真。个体重演生物发生律。”

“说明白一点,”亨特叫道,扶我回到床上,“你怎么会出血的?我能帮你什么?”

“请给我一杯水。”我吮了一口水,感觉到胸膛和喉咙内正沸腾着,但我强忍住另一轮的咳嗽发作。我感觉肚子里似乎着火了。

“怎么回事?”亨特再次问道。

我慢慢地、谨慎地说着,一字一句地安在适当的位置上,似乎正踏足在遍布地雷的土地上。咳嗽没有重新发作。“这病叫作肺痨,”我说,“肺结核。从出血的严重程度来看,已经病入膏肓了。”

亨特巴塞特猎犬似的脸庞一片惨白。“老天,赛文。我从没听说过肺结核。”他举起手,似乎要查询他的通信志数据,但是手腕上空空如也。

我把通信志还给他。“肺结核在几个世纪以来已经不见了。治愈了。但是约翰·济慈得了这种病。死于这种病。而我这赛伯体属于济慈。”

亨特站起身,似乎要冲出门去寻求帮助。“现在内核肯定会让我们回去的!他们不会让你待在这空空荡荡的世界上的,这里连医疗救助也没有!”

我躺回到软软的枕头上,感觉到枕套下的羽绒。“也许,那正是它们把我拘留在这儿的原因。等我们明天抵达罗马再瞧。”

“可你根本不能动!明早我们哪里也不能去。”

“等着瞧,”我说,闭上双眼,“等着瞧吧。”

第二天一早,一辆桅图拉——一种小型马车——正等在客栈外头。那匹马是头高大的灰色母马,我们向它走近时,它那眼睛朝我们转溜着。这畜生的鼻息在寒冷的晨风下升腾而起。

“你知道这是啥东西吗?”亨特问。

“一匹马。”

亨特举起一只手朝那动物身上探去,似乎碰到它的胁腹之时,它会像肥皂泡一样突然爆裂、消失一样。但它没有。母马的尾巴轻轻甩着,亨特赶紧收回手。

“马已经绝种了,”他说,“它们从没被基艺家重新复生过。”

“这匹马看上去完全是真的。”我说,爬进车子里,坐在那儿的狭窄凳子上。

亨特小心翼翼地在我身旁坐下,他长长的手指满怀焦虑地抽搐着。“谁来驾驶?”他问,“控制器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