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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说,胡说。”亨特一遍遍地咕哝,就像是在吟诵咒语。他紧紧捏着年轻人滚烫的手。

“花。”过了一会儿,亨特刚在写字台上点上一盏灯,济慈便小声说道。诗人大睁双眼,凝视着天花板,脸上带着纯洁的、孩子般的惊喜之情。亨特仰头望去,看见天花板的蓝色方格中描绘的凋谢黄玫瑰。“花……在我头顶。”济慈在费力呼吸的间歇低声细语。

亨特站在窗口边,他朝外望去,盯着西班牙台阶对面的阴影,突然,他身后痛苦的刺耳呼吸颤抖起来,陡然停住。济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赛文……扶我起来!我要死了。”

亨特坐到床边,扶住他。从这小小的似乎轻如鸿毛的躯体中流出一股热量,仿佛这个男人的真实形体被烧掉了。“别怕。坚强点。感谢上帝,终于来了!”济慈喘息着,然后可怕的锉磨声平息了。亨特扶着济慈让他安乐地躺了回去,他的呼吸已经减弱至更为正常的韵律了。

亨特重新换了脸盆里的水,蘸湿一块干净的布,回来后,他发现济慈死了。

后来,就在太阳升起之后,亨特抱起这小小的躯体——他用自己床上的干净亚麻布把它包裹起来——然后走出门,来到城市中。

布劳恩·拉米亚抵达山谷尽头的时候,风暴已经缓和。就在她经过穴冢时,她看见其他墓冢发射出同样的怪异光芒。同时还传来一种可怕的声音——似有成千上万的灵魂在大声呼喊——在尘世间不断回响、呻吟。布劳恩加快脚步往前赶。

就在她站在伯劳圣殿前面时,天空已经变得清澈。那座建筑名副其实:半圆的穹顶巨石朝上、朝外拱起,仿佛那怪物的甲壳,支柱朝下弯曲,就像刺进山谷地面的刀刃,其他扶壁向上、向外高跃,仿若伯劳身上的棘刺。随着内部的闪光变强,墙壁也变透明了,现在,这栋建筑正闪闪发光,就像用薄纸糊成的巨型空心南瓜灯。上层区域闪着红光,仿佛伯劳的双眼。

布劳恩深深吸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她正身怀六甲——自打离开卢瑟斯她就知道了——相比那个挂在伯劳树上的猥亵诗人来说,她难道不应该对自己未出世的儿子或女儿负有更多情感吗?布劳恩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但那他妈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她吐了口气,朝伯劳圣殿走去。

从外面看,伯劳圣殿只有二十米宽。先前布劳恩和其他朝圣者来过这里,但他们看到的内部仅仅是个空旷的空间,除了刀刃状的支柱在闪光穹顶下的空间内纵横交错以外,别无他物。而现在,布劳恩站在入口处,内部空间却比山谷本身还要大。十几层的白色岩石一层层地升高,伸向模糊的远处。每一层岩石上躺着一具具人类躯体,每一具都装束各异,每一具都拴系在相同的半有机、半寄生的分流槽和缆线上,布劳恩知道,原先自己身上携带的也是这种玩意儿,那是她朋友告诉她的。唯一的不同在于,这些金属的半透明脐带正闪着红光,正有规律地一张一弛,就好像鲜血正经由沉睡人形的头颅循环着。

布劳恩踉踉跄跄朝后退去,主要是受到了逆熵场拉力的影响,同时也是因为这景象。但当她站在离圣殿十米远的地方时,她发现外面的空间还是和原先一样大。她没有妄图去想象内部空间具体达到了多少公里,才能装进这有限的躯壳。光阴冢正在打开。就她所知,面前的这个建筑可能与不同的时代共存。她真正明白的是,当她从分流器之旅中醒来时,她曾看见伯劳的荆棘树,上面连着肉眼无法可见的能量管蔓,但现在已经显而易见,它们与伯劳圣殿连接在一起了。

她再次朝入口迈去。

伯劳正在里面等待。它的外壳,一般情况下总是闪闪发亮,现在却似乎一片漆黑,在周围的光线和大理石耀光中显出轮廓。

布劳恩感觉肾上腺素的急流遍及全身,感觉到一股想要转身快跑的冲动。但她走了进去。

入口几乎就要在身后消失,从墙上发出的均衡耀光让它成了一个微弱的糊点。伯劳没动。红色双眼在头颅的阴影中闪烁。

布劳恩朝前迈进,靴跟在岩石地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伯劳就立在右边的十米外,就是岩石列开始的地方,一层层岩石扶摇直上,就像猥亵的展示架,一直爬到了隐没在闪光中的天花板。她心中毫无幻想,她知道,自己在那怪物逼近她前,是无法回到入口处了。

但它没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臭氧味,还带着某种甜腥味。布劳恩背靠墙壁往前走,她朝一排排的身体扫去,想要在一个个沉睡的脸庞中找到那张熟悉的脸庞。她一步一步朝左走,离入口越来越远,伯劳也越来越容易截住她的去路。那怪物站在那儿,就像光之海中的什么黑色雕像。

岩石层的确延伸了好几公里。那是岩石台阶,每一层至少有一米高,分隔了水平线上的一具具黑色躯体。走了几分钟,布劳恩站在最下面,爬上了台阶的三分之一,碰了碰第二层上最靠近她的一具躯体,她舒了一口气,那身体还暖,男人的胸膛正上下起伏。但他不是马丁·塞利纳斯。

布劳恩继续向前,心中带着些许期待,她会在这些活死人之中发现保罗·杜雷神父或者索尔·温特伯,甚至是她自己。不过她反而找到了一张脸,那是她最近刚刚见过的凿刻在山腰上的脸。哀王比利躺在白色岩石上一动不动,就在五层之上,他的皇袍已经被烧焦,被染污。那悲伤的脸儿——和其他人一样——因为某种内在的痛楚而扭曲。马丁·塞利纳斯躺在下面一层上,之间相隔三具躯体。

布劳恩走到诗人身旁,蹲下身来,回头朝伯劳的黑点看了一眼,它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一排排躯体的尽头。塞利纳斯跟其他人一样,好像也活着,也沉浸在某种静寂的痛楚中,由一个分流槽连接到了一根搏动的脐带上,而那脐带则连进了壁架后的白墙,好似与岩石合而为一了。

布劳恩惊恐得大口喘气,她伸手摸了摸诗人的脑壳,感觉到融合在一起的塑胶和骨头。她继续沿着那根连接的脐带摸去,但没有找到脐带合并进岩石中的什么切实的连接点或是口子。手指下,有流体在搏动。

“见鬼。”布劳恩小声嘀咕,然后突然惊慌地朝身后望去,心想伯劳一定已经蹑手蹑脚靠近了,她已身处其攻击范围内。但那黑影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广阔空间的尽头。

她摸摸口袋,里面空空如也。没有武器,也没有工具。她意识到,自己应该先回到狮身人面像,找到背包,在里面翻出些可以切割的东西,然后再回来,鼓起足够的勇气再次进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