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那次深夜的离别,是我经历过的最折磨心灵的事。

军人都很擅长在午夜行军,我在海伯利安地方军服役的时候,感觉似乎所有重要的军事行动都是在凌晨时分展开的。所以,看到黎明前的黑暗,闻到深夜的气息,我总会联想到那种奇怪的感受,既恐惧又兴奋,既担心又期盼。那晚,伊妮娅向团队宣布消息后,她说我必须当晚就走,但我还是花了很长时间完成临行的准备:装好独木舟,打点好装备,决定哪些该留下,哪些该拿在身边,拆掉我在营地的帐篷和工作区。所以,直到凌晨两点,我们才乘上了登陆飞船,而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几乎已经快日出了。

说实话,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女孩先发制人的宣告牵着鼻子走。我们在塔列森的四年里,许多人都会到伊妮娅跟前,请她给予指引和建议,但不包括我。当时我已经三十二岁,而她才十六岁。照顾她,看护她,那才是我的工作,而且——如果事关重大——我得告诉她该怎么做,什么时候做。我一点也不喜欢如此急转直下的形势变化。

我本以为,贝提克会和我们一起乘飞船走,一路送我到乘小舟离开的地方。但伊妮娅说机器人得留在营地,所以我又花了二十分钟,在营地里找到他,和他道别。

“伊妮娅说,有朝一日我们会重新相见。”蓝皮肤的男子说道。“我也相信,我们会再见的,安迪密恩先生。”

“劳尔,”我说了无数遍了,“叫我劳尔。”

“好。”贝提克说道,脸上滑过一丝微笑,带着拒不从命的意味。

“去他的。”我意味深长地说道,接着向他伸出手,与贝提克握了握手。我突然有股冲动,想要抱住这个同行旅友,但我知道,这样做肯定会让他不知所措。虽然机器人并非设计成拘谨屈从的奴隶,毕竟,他们是活生生的有机生物,而不是机器,但经由RNA培养及长期训练,他们已经无望地成了刻板的工具。至少,我面前这位就是这样。

接着,我和伊妮娅便离开了,我们登上登陆飞船,飞出停机棚,进入沙漠黑夜,静悄悄地升空。我已经尽己所能,找到了大多数的团队学徒和工人,和他们道了别,但时间已经很晚,人们都三三两两地各自待着在宿舍房间、帐篷和学徒小屋中。我真希望以后能和他们中的某些人再次相见,尤其是四年来一起工作的那些建筑工人,但我真的没有多少信心。

登陆飞船本可以直接载我们去目的地,只需伊妮娅敲入一串坐标,但我将控制器设置在半自动状态,这样一来,飞行过程中,我就能假装忙着一些事情。从坐标看,我们得飞上一千五百公里。伊妮娅说过,我们的目的地是在密西西比河沿岸的某个地方。登陆飞船只需飞行在次级轨道,最短只需十分钟就能抵达,但由于能量和燃料的匮乏,所以我们得尽量节约着用,于是,飞船一张开机翼,伸展到最大尺度,我们就将速度保持在亚音速,高度维持在舒适的一万米,在着陆前不再进行任何形变操作。登陆飞船的人工智能核心中,栖息着领事飞船的人格,是我在很久以前从通信志中传上去的,现在,我们便命令他保持沉默,除非碰到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讲。接下来,我和伊妮娅躺了下来,在周围仪器发出的红光的包裹下,一面聊天,一面望着身下的黑色大陆慢慢移动。

“丫头,”我说,“为什么要这么急着走?”

伊妮娅撇了撇手,这动作做得很夸张,五年前我就见过。“我们得开始行动了,这很重要。”她的声音很轻,几乎有点死气沉沉,那股推动团队发展的活力和意志力都枯竭了。也许,只有我一个人认得出她这语气,她听上去像是要哭了。

“这事真的重要到,”我说,“非得在大半夜……”

伊妮娅摇摇头,朝黑漆漆的挡风玻璃外看了片刻。我意识到,她在哭,当她最后转过头来的时候,仪器发出的亮光让她的眼睛看上去红通通的,泪光闪闪。“如果你今晚不走,我会再也鼓不起勇气让你走的。如果你不走,我就再也鼓不起勇气,只能留在地球上……永远也不会回去。”

当时我有股冲动,想要过去握起她的手,但我没有那么做,我的大手仍旧握在全能控制器上。“嗨,”我说,“我们可以一起去找飞船。你跟我分道扬镳,这根本没什么意义。”

“不,有意义。”伊妮娅的声音非常轻,我必须往右边凑,才能听清楚她的话。

“或者可以让贝提克去取那艘船,”我说,“我和你留在地球上,然后等我们准备好了,就一起回……”

伊妮娅摇摇头:“劳尔,我永远也没办法准备好回去。一想到这个,我就几乎吓得半死。”

往日浮现在我脑海中:那疯狂的追赶,把我们追得从海伯利安逃出,穿越大半个圣神空间,无数人没命追赶,圣神星舰、火炬舰船、战斗机、海兵、瑞士卫兵,天知道还有什么——包括那个女魔头,她差点在神林杀死了我们——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躲避他们。最后,我说道:“丫头,我也这么想。也许,我们应该留在地球上,他们到不了咱们这儿。”

伊妮娅马上朝我看来,我明白她那表情的意思:不仅仅是倔强,也是指事已决定,不容商讨。

“好吧,”我说,“可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不能叫贝提克带小舟去找飞船,而我和你一起走。”

“不,我说过,”伊妮娅说,“你只是没仔细听。”她坐在大号座椅上,转到一侧。“劳尔,如果你走了,并答应我,有朝一日在圣神空间的某个地方和我相见,我就会通过远距传输器做我必须做的事。接下来这些事,我必须独自完成。”

“伊妮娅。”我叫着她的名字。

“怎么了?”

“这真是太傻了。你没发觉吗?”

这个十六岁的孩子没有回答。在我们身下及左侧,在堪萨斯西部的什么地方,出现了一圈营火。我朝外望着黑暗中的亮光。“知不知道你那些外星朋友在下面做的是什么试验?”我问道。

“不知道,”伊妮娅回答,“而且,他们也不是我的外星朋友。”

“哪方面不是?”我问,“不是外星?不是朋友?”

“都不是。”伊妮娅回答,我意识到,对于这些神一般的智慧生命,这是她说过的最言之凿凿的一句话。这些神秘人绑架了旧地,我有时候觉得,他们也绑架了我们,仿佛放牛一般,把我们从远距传输器间赶来赶去。

“介不介意跟我说说这些不是外星也不是朋友的人?”我说,“毕竟,可能会出什么事……我可能无法成功抵达约会地点。我想在走之前,知道一些关于我们主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