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那一夜非常漫长,痛苦让我无法入睡,让我翻来覆去地打滚,到了次日,情况没有任何好转。其间,我不时搬着输液设备走进浴室,强忍剧痛,尝试尿点尿出来,然后检查一下那个可笑的过滤器,看看能不能在里面找到让我痛得死去活来的石头。中午的时候,我终于排出了那玩意儿。

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几乎无法相信痛楚竟是由这么一个小东西造成的。不过,接下来半个小时,疼痛的确减轻了许多。事实上,现在只有背部和腹股沟还剩下一点点疼痛的余波,但过滤器皿中的那个红红的小东西,只不过稍微比沙子大一点,根本没鹅卵石那么大,当我盯着它瞧的时候,我压根就无法相信,它竟能造成如此难以忍受的疼痛,而且还持续了那么长时间。

“别不信,”伊妮娅正坐在台子边上,望着我拉上睡裤,“在我们一生中,最痛苦的事,经常是那些最微不足道的东西造成的。”

“是啊。”我应道。我的头脑尚有几分清醒,明白伊妮娅并不在那儿,明白自己永远也不会像这样在别人面前撒尿,更别提在这个女孩面前了。这一切,都是自注射了第一管超级吗啡以来的幻觉。

“恭喜你。”这个伊妮娅幻象说道。她的笑容看上去极其真实——右侧嘴角一弯,略带淘气,又略带揶揄,多年来,我早已熟悉了这个笑容。她身上穿着绿色的工装裤和白色的棉衬衫,那是她在沙漠的烈日下工作时常穿的衣服。但我也能看见她身后的洗手池和软毛巾,仿佛她就是个透明人。

“谢谢。”我一面说,一面慢吞吞走回去,瘫倒在床上。我不相信疼痛会这么简单地消失。事实上,莫莉娜医生曾说过,也许会有好几颗小石子。

当德姆·瑞亚、德姆·洛亚和那名看守士兵走进房间的时候,伊妮娅不见了。

“哦,太好了!”德姆·瑞亚叫道。

“我们很高兴,”德姆·洛亚说,“大家都希望你不用去圣神医务室接受手术治疗。”

“把右手举到这里。”那名士兵命令道,他把我的手铐在了黄铜床头板上。

“我被捕了?”我晕乎乎地说道。

“你早就被捕了,”士兵咕哝道,他脸上罩着头盔护目镜,黝黑的皮肤上全是汗,“明天一早,掠行艇就会来接你,你溜不掉的。”说完,他便走到外面那棵大树下的树荫中了。

“啊,”德姆·洛亚说,她凉凉的手指摸着我被铐起来的手腕,“非常抱歉,劳尔·安迪密恩。”

“不是你们的错,”我感觉非常疲惫,昏昏沉沉的,连舌头都不想动一下,“你们对我很好,真的非常好。”虽然疼痛正在衰减,但还一息尚存,不至于让我睡着。

“克利夫顿神父想要过来和你谈谈,你觉得可不可以?”

那个时候,对我来说,同传教神父聊天就跟让小老鼠咬我的脚趾甲一样无大碍,我说道:“当然,有何不可呢?”

克利夫顿神父比我还要年轻,个头很矮,不过比德姆·瑞亚和德姆·洛亚及他们的族民要高,胖乎乎的,一张友好、泛红的脸庞,金黄色的头发稀稀疏疏,梳了个背头。我觉得自己很熟悉这一类人,从前在地方军中,就有位神父很像克利夫顿神父——真挚,不讨厌,有点像是那种“妈妈的大男孩”,之所以成为神父,也许是为了永远不必长大,为了永远不必负起责任。外婆跟我讲起过,海伯利安上好几个荒野村庄里的教区教士,都留有一种孩子气:教区居民对他们十分尊重,当他们看到任何年龄的女人都会手忙脚乱,不论是主妇还是老太太,他们也永远不会和其他成年男性打架。虽然外婆拒绝加入教会,但我觉得她并不是个积极的反教权主义者,她只不过是觉得,在这个庞大的圣神帝国中,教区教士竟然拥有这种脾性,实在是太可笑了。

克利夫顿神父想要和我讨论神学。

我想我当时发出了一声呻吟,不过,他肯定以为那是肾结石造成的,因为这位和善的神父只是凑近了些,拍拍我的臂膀,低声说道:“好啦,好啦,我的孩子。”

我有没有提到他至少比我年轻五六岁?

“劳尔……我能叫你劳尔吗?”

“当然,神父。”我闭上双眼,似乎又睡着了。

“劳尔,你对教会有什么看法?”

我闭着眼,转了下眼球。“教会,神父?”

克利夫顿神父等着我的回答。

我耸耸肩。或者,更加准确地说,我试图耸耸肩——一只手腕被铐在头顶上方,另一只胳膊插着输液针,这动作做起来真是大不容易。

克利夫顿神父肯定理解了我这难堪的动作。“那么,你对教会不感兴趣?”他轻声说道。

对于一个试图抓住我,甚至杀死我的组织,我还能表现出什么兴趣,我暗自思忖。“不是不感兴趣,神父,”我说道,“只不过教会……啊,从多数方面来看,它和我的生活并不相干。”

这位神父微微扬了扬一条金黄色的眉毛。“天哪,劳尔……教会是很复杂的……我也确定,教会并不是完全白璧无瑕的……但是我无法想象,你竟能以‘不相干’来指责它。”

我又想耸耸肩,但最后觉得那个样子难堪的痉挛动作实在是够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说,暗自希望谈话到此结束。

克利夫顿神父凑得更近了,手肘放在我的膝盖上,双手摆在胸前,这姿势与其说是祈祷,不如说是在劝说。“劳尔,你知道,他们会在明天早上带你回庞巴西诺基地。”

我点点头,我的脑袋还能动。

“你知道,圣神舰队和商团对叛离会有什么惩罚,是死刑。”

“对,”我说,“但只有经过公正的审判之后才能做出判决。”

克利夫顿神父没有理睬我的挖苦。他蹙紧额头,现出烦忧的神情,不过,我不太确信他到底是在担心我的命运,还是担心我永恒的灵魂。也许两者都有。“只有对基督徒才会审判,”他开口道,接着停顿了片刻,“对基督徒来说,这样的刑罚也只是一种惩罚,会有些许不适,甚至也许是短暂的恐惧,但之后他们便改过自新,继续他们的生命。而对你来说……”

“死亡。”我说道,帮他说完了他的话。“被一口吞没。永恒的黑暗。化归虚无。成了虫子的美餐。”

克利夫顿神父没有笑。“我的孩子,事情不必到这种地步。”

我叹了口气,现在已是维图-格雷-巴里亚那斯B的午后,比起我深深了解的那些星球——海伯利安、旧地,甚至是无限极海,或是我拜访过的其他地方(虽短暂,但印象深刻)——这儿的阳光更为与众不同,但这种不同又非常微妙,很难用言语形容。毋庸置疑,它非常美丽,我望着那深蓝色的天空,上面飘着紫罗兰色的云朵,黄油般浓艳的光线洒落在粉红的土砖和木制窗台上;我聆听着一些声音,小巷里孩子们玩耍的声音,瑟斯·安珀尔和他生病的弟弟的小声谈话,他们也在玩游戏,偶尔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令他们突然发出轻轻的笑声,与此同时,我想道——就这么永远失去一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