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呜呜咽咽

两年前韩家被抄家的罪名是私修国史。

被抄家的朝臣,嫡亲的子孙往往下狱待审,倘若牵连旁支,便流放异乡。

那时韩悯与爷爷被关在不同的牢房里。

韩悯的牢房窗外是一座行刑台,那地方常年处决犯人,上边全是血迹腐肉,吸引了许多乌鸦。

他在牢里待了几日,某一日忽然摸见袖中一只小竹哨。

那时傅询还在西北边带兵,有一次回来述职,临走前不知道为什么,给了他这东西。

他用竹哨把那只叫燕支的苍鹰喊来,扯下一块衣摆,咬破手指,给傅询写了个字——求。

他实在是没法子了,才向从前与他针锋相对的人求救。

苍鹰飞进乌鸦群里。

可他没等来傅询,反倒等来一群老太监。

“过了年也才十七呢,嫩得很,嫩得很。”

“素闻韩家二公子聪明伶俐,入了宫伺候贵人,那才是你的好福气。”

“模样是真好,我想收干儿子,都别跟我抢啊。”

韩悯嗓子沙哑,道:“朝臣抄家,子孙入掖幽庭,不是做……”

太监。

老太监一提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你倒想得美,圣上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由得你挑挑拣拣的。”

宫里的太监,往往是小的时候就进宫的。

行刑之前,要先在暗室里关上几天几夜。

等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再让他一次吃个饱,只给吃的,不给喝的。

等事了了,再把人送回暗室里去,混混沌沌地养几个月的伤。

等伤养好,就能伺候人了。

韩悯被挪了个地方,关进一间暗室里。

唯一能和他说说话的系统,前几日回控制中心检修了。

他一个人待在暗室里,也不知道时辰,只是每日有人从窗子里递饭食进来。

韩悯一口也吃不下,躲在角落里,一开始还想想该怎么办,后来就什么都不想了,就是靠在墙边。

被恭王踩断的右手没有换药,也不知道骨头是不是错位了,还隐隐作痛。

太黑了,不见光,没人与他说话。

身上心里,都疼得厉害。

他觉着自己快要死了。

不知究竟过了几日,他被提出来。

双眼见光流泪。

正中的圆桌上摆着许多吃的,就是不见汤水。

韩悯大概知道那些规矩——吃完这顿他们便要动手了。

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掀翻桌子,也不知道往哪儿跑,闹了一会儿,就被几个人按在桌上。

“他既不吃,等会儿熬不过去,也不赖我们,直接下刀子吧,也省得麻烦。”

韩悯喊也喊不出来,到底挣脱不了,泄了力,脑袋重重地磕了一下桌面。

没死没晕,只有两行眼泪自眼角流下。

正拿着刀子用火炙烤时,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房里人大乱,韩悯趁机滚到桌下藏着。

有个人说:“王爷,这地方污秽,您请别处……”

傅询踹开跪在脚边的人,在桌前蹲下,掀开桌布。

韩悯看见他,没哭也没喊,呆呆地唤了一声:“傅询……”

傅询跪在地上,伸出手,把他抱出来。

折腾了不知道几天,韩悯迷迷糊糊的,出来时,已是夜里。

他恍惚看见不远处熊熊火光,便问:“那儿怎么了?”

傅询抱着他,用额头贴了贴他的额头,低声安慰他:“不要紧,你睡吧,睡醒就没事了。”

恭王傅筌在后边求皇帝为他做主。

原来傅询是真的烧过恭王府的。

只是那时,韩悯整个人都混混沌沌的,他一直以为是做梦。

*

此时福宁殿里,傅询垂眸看着他,大约也猜到了。

被关在暗室里的那几日,韩悯被吓坏了,他是从那时候开始,夜里总是睡不好的。

他藏得太深,总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恐怕连他家里人也不是全都知道。

现在仔细想想,傅询才知道,其实相处时,他露出过一些破绽。

不久前在柳州,大半夜的,韩悯还坐在书案前写东西,不愿意上榻去睡。还是傅询看着他,让他睡觉,想来也是睡没多久就爬起来了,反倒是白日里睡得久,还被旁人说过恃宠生娇。

在桐州时,两人同睡一间房。隔着屏风,傅询总听见他夜里翻身,约莫也是睁着眼睛、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又不敢表现出来。

又因为最后是傅询把他救出来的,所以傅询一给他盖上自己的大氅、傅询一伸手碰碰他的脸,他就能放松一些。

想明白了这一层,傅询便朝梁老太医摆手,让他下去。

傅询坐在榻边,握住韩悯的手,好让他安心睡一会儿。

没过多久,韩悯就睁开眼睛,双目通红:“傅询……”

原本傅询正靠在榻边出神,听见他喊,忙应道:“怎么了?”

他没回答,瘪着嘴就哭了。

傅询一下慌了神,摸摸他的脸,像从前一般哄他:“没事了,你睡吧,睡一会儿就没事了。”

韩悯烧糊涂了,呜呜咽咽地道:“我不睡了,我要写字。”

“好。”

傅询拿过大氅,把他裹好,抱着他去了偏殿书房。

灯火通明,韩悯坐在傅询的腿上,连笔也拿不稳,在朝臣觐给傅询的奏章上胡乱涂了两笔,便丢开笔,趴在案上安心地睡着了。

傅询心思一沉,伸手抚了抚他的鬓角。

他是这样入睡的。

这两年来,他竟是这样入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