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陆昔闭上眼,用手按了按额头。

俊美的雄虫侧着头,光线在他脸上投射出浓重的阴影,长眉飞扬入鬓。

他看起来并不像是醉酒的模样,只是微拧着眉。

再睁开眼时,一丝疲惫浸没他的双眸。

“晕。”

夏白渊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颊,触感温热。

陆昔下意识用鼻尖顺着夏白渊的指缝蹭了蹭,语气含糊道:“其实我没有很高兴。”

“嗯。”

“不对,我刚开始是很高兴的。”陆昔试图说得更精确一点,“我救了那只雌虫,我真是一只好虫,我是这么想的。”

夏白渊赞同道:“这的确是事实。”

假如连这点得意都要感到愧疚,那么对自己的要求已经严苛到近乎无理了。

夏白渊并不认为这就是陆昔的想法。

夏白渊:“然后呢?”

陆昔顿了顿,浅笑一声:“然后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夏白渊注视着他:“什么?”

“我被闻讯而来的记者包围住了,他们说从未见过像我这样高尚又伟大的雄虫,说我有着金子一样的品格,是虫神留给虫族最后的仁慈。”

陆昔深深地注视着夏白渊:“他好像在阴阳我。”

夏白渊终究没能忍住,默默地背过身,咧了咧嘴。

陆昔幽幽地看着他:“你笑了。”

夏白渊:“是善意的理解的微笑。”

“……”

“……”

“好吧,”陆昔勉强收起不满,“感谢虫神,至少你没有附和那位记者先生说的话。”

夏白渊微微歪着脑袋:“但也不至于为了这件事,生气到现在。”

“因为我马上就意识到,他并不是在阴阳我,他是真心的这么认为的。”

黑发的虫族缓慢地闭了闭眼,酒精让他的思维变得很缓慢,双眸失去了往日的明亮。

他整个人都被阴影笼罩,却因此显得不可捉摸。

“我只是做了一件很普通的事而已。”

“我能救下他,不是因为我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也没有付出多么大的牺牲,仅仅因为我恰好是一只雄虫,又恰好是一只高等雄虫而已。”陆昔垂着眸,声音低沉地可怕,“于我而言,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赞的地方。”

“就好比一个富豪恰好经过一个乞丐的身边,给了他一餐饭免得他饿死街头罢了,就这样也配得上这样的夸赞?”

夏白渊微微有些动容:“可这并不改变你救了一只雌虫的事实,至少对那只雌虫来说,你很重要。”

“问题就在这里。”

陆昔抬起头,那双红眸里燃烧着猎猎的火光:“凭什么他落得这样下场,连性命都不能保障,而我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的生死?”

他攥着手,恼怒地说:“街巡问我是不是可怜他——我可怜他?我哪来的资格可怜他?”

夏白渊睁大了眼睛。

有些时候,同情是一种令人厌恶的高傲。

他知晓的,那些雄虫——他们会披上和善的外衣,他们怜悯雌虫,同情雌虫,施舍给雌虫一些好处。

但就连这些都只是彰显他们自身的一些手段。

他们最喜欢听雌虫们感激涕零地诉说着悲惨的经历,以此来满足他们那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猎奇罢了。

看啊,这些雌虫多么惨,和他们对比起来,雄虫真是幸福。

所以他们不会真正改变雌虫的待遇,他们会给予食物、药品、宗教,还会给予拥抱和倾听。

唯独不会教雌虫如何远离雄虫,尽管一只雌虫一生中百分之八十的痛苦,都来源于雄虫。

他们并不希望雌虫真正独立。而是永远成为他们彰显自己善良,满足自我感动的工具。

夏白渊曾在一个雄虫家庭里当过护卫,那家的雄主是远近闻名的好雄虫。慷慨大方,乐善好施,雌虫们在那里当值,不仅很少受到责罚,还能经常得到施舍。

更加美好的是,那位雄虫会耐心地听你讲述内心,这个工作雌虫们几乎是挤破了头。

和夏白渊一起当值的一共有四只雌虫,另外三只雌虫格外受惠,时常会从雄虫的手里获得许多额外的赠礼。唯独只有夏白渊,雄虫对他总是非常冷漠,雌君骂他忘恩负义,骂他薄情寡义,还污蔑他手脚不干净。

明明表面上还挺和善的。

比如——

“你这样瘦,一定吃了不少苦吧。”雄虫忧郁地看着他,“可怜的夏白渊,你过去都经历了什么啊。”

夏白渊感觉十分温暖,但他有必要说清楚:“谢谢,但主要是种族的问题,天生就是这样的体格,其实是肌肉比率高。”

他像是想到什么,调侃了一句:“这种族特征还挺好是吧,您因为不是这个种族所以不了解吧。”

一直发愁减不了肥的雄虫当场黑了脸。

他还曾给夏白渊加过工资。

但夏白渊礼貌地拒绝了:“谢谢您,但是老实说我是来朋友帮工的,他腿断了需要休养一个月,但他不想把这份工作让给别人,所以让我先来占着名额。”

“啊,”他恍然大悟,“您不用担心您的工资给得太少,差价他已经补给我了。”

说完,他露出了一个标准的营业笑容。

……

他一直很困惑,直到某一天他看到了同事的表现。

同事解开袖子,向雄虫展示着自己手臂上深深的伤疤。疤痕已经很旧了,但依然能看出它的可怖。

大约从来没有人听过他的过去,雌虫打开了话匣子,说起当年的痛苦时,仍能看出他的悲苦。

“可怜的虫……”雄虫温柔地看着他,面容悲悯:“已经过去了,在这里不会有雄虫再来伤害你,真是可怜的虫。”

雄虫眼中的靥足一闪而过,让夏白渊想起那些……在尸体边饱食了一顿的秃鹫。

他恍然大悟,自己从未对这个人表现得感激涕零,也从不觉得有必要示弱哭诉。恰恰因为如此,雄虫无法从他身上赚取到那些优越感,与身为大善人的成就感。

不过是伪善罢了。

——————

夏白渊怔怔地看着陆昔。

陆昔抬起眼,深深地望进夏白渊的眼睛:“我并不是在生气,我只是很愧疚。那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一个幸运者对另一个不幸者的愧怍而已。”

“……”

陆昔的脑袋低垂下去——低垂下去——

他身形高挑,向来仪态端正,此刻却弓腰榻肩,整个人依靠着椅背,露出一种无力而又彷徨的神态。

这样的姿势并不好看,软弱又沮丧,但夏白渊看着他,眼神越发明亮。

他并不能全部理解陆昔说的话,这些对他来说都过于陌生。

但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若隐若现,如同隐藏在雾气里的宝石,即使现在他找寻不到,但他知道那一定是极其美丽的宝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