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守夜

没几日,班哥从大通铺搬了出来,住进花庭外的一间耳房。耳房离寝堂近,就在夹道边上,大门后就是宝鸾的居所。拾翠殿偌大一座宫殿,房屋楼阁数不胜数,宝鸾经常出入的地方也就那么几个,为防着齐邈之下黑手,她才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

班哥住的那间耳房以前是拿来放杂物的,地方不大,小小一间,墙上有好几处污渍,到处都是灰尘。

班哥住进去,不到半天时间,便将屋子收拾得焕然一新。

玉壶奉命来送东西,迈进屋子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屋里干净光洁,之前的杂物全都搬出,整整齐齐摆在外面。

玉壶道:“你这孩子,怎么也不等等人,你一个人收拾多辛苦。”

班哥正坐在床边摆弄枕头,听见门口传来声音,连忙放下手中针线。

“玉壶姐姐,你来了。”

玉壶见他在缝枕头,顿时稀奇不已:“班哥,你还会干这活啊?”

班哥打结断线,将枕头放回原处:“我家里穷,什么活都得学着干。”

玉壶示意屋外同来的几个小宫人也过来瞧新鲜,小郎君拿绣花针不常见,尤其是一个相貌出色的小郎君,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说笑起来。

班哥脸上笑盈盈,无论她们说什么都好脾气地陪着,刚缝好的那只枕头被他藏到身后,枕头里面有小公主的短帕。贴到枕上,依稀还能闻见那帕上的幽兰香。

玉壶是来送药的,班哥捧了药连连道谢。

玉壶忽然想起什么,问:“你是不是认识马监司的黄公公?”

班哥道:“有过几面之缘。”

玉壶道:“他被人抄了屋赶出宫,听说死在宫外无人收尸。”

班哥一怔。

玉壶叹了几句,说了没两句,转头说起宫里其他是非。

班哥安安静静,没再答话。

宫人们没待多久就走了,玉壶最后一个走,班哥留住她:“姐姐且慢。”

他将一个荷包悄悄递到玉壶手上,那里面是他身上所有的银钱。

玉壶问:“你这是作甚?”

班哥道:“上次多亏姐姐,我才能从永国公手中逃过一劫,一直没来得及感谢姐姐,这些钱姐姐先拿着,日后待我出息了,再送金山银山给姐姐。”

玉壶推托两句,最终还是收下了,低声嘱咐:“你若真想谢我,以后就莫再提这事。”

班哥道:“我晓得的,绝不会往外乱说话。”

玉壶见他张着乌亮眼睛看自己,似乎还有话想说,便道:“你有事求我?”

班哥道:“我知道姐姐求了公主恩典过几日出宫探望生病的家人,姐姐能否在宫外替我烧点纸钱给黄公公?”

玉壶盯着他看了半晌,没有多问,点点头答应了。

长安温暖湿润,夏日比其他地方更为炎热,到了秋天,更是丝毫凉爽秋意都没有。

班哥入拾翠殿后,几个月的时间,众人提起班哥,嘴里都是称赞。

傅姆甚至让班哥代替守夜的宦官,睡在寝堂窗棂下。

“那起子懒东西,总是半夜就睡过去,外面有什么动静一概不知。殿下这几日睡不好,你比那些人都机灵,替我盯着屋外。”

原来傅姆怀疑是清露公主使了什么坏法子让宝鸾不能安然入睡,加上那日有宫人在花庭看见“鬼影”一晃而过,傅姆更加笃定清露公主装神弄鬼。

守夜的宦官为何半夜睡过去,没有人比班哥更清楚。但至于花庭为何有“鬼影”,他就不知道了。

其实宫人那天看到的黑影是猫,并不是什么鬼影,只因傅姆关心则乱,所以才认定是“鬼影”作祟,是清露公主想吓宝鸾。

不怪傅姆冤枉清露公主,清露公主在宫里实在是劣迹斑斑,以前还曾捉弄过宝鸾,被圣人训了好几回后才有所收敛。

班哥当夜就抱了枕被睡在寝屋墙下。

守夜的差事不好当,既要时刻警醒,又得吹风挨冻。长安的秋天虽然暖日高照,但入夜以后,风一刮,寒意便来了。

睡在墙下,地砖又凉又硬,为了不发出声响,连翻身都不能,守上一夜,身体都是僵的。

知道班哥要去守夜后,大家纷纷表示同情。

班哥自己却高兴得很。

小公主待他亲厚,可是还不够,她待这满殿上下的宫人宦官,皆同待他一样亲厚。

没有区别的亲厚,那便是疏离。

班哥裹着被子背靠石墙,双膝曲起,怀中搂一布枕,半边脸贴上去,孤独地看着檐外狭长一块黑夜。

夜深人静,拾翠殿众人早已进入梦乡,只剩满庭被夜色掩盖的花陪伴班哥。白日里争奇斗艳的花朵,入夜后便失了颜色,无精打采,似沉沉昏睡的美人。

半开的窗棂,隐隐约约传出小公主的声音。

班哥竖起耳朵,他的五觉比常人灵敏,辩出那些细碎的呢喃声中夹杂着哭声。

小公主似乎在唤:“阿娘——阿娘——”

班哥顿时站起,走到门边想要进去,又不敢动作,来回踱步,手心全是汗。

小公主屋里没留人,说是不想睡觉时都被人看着,很早之前就开始一个人睡的习惯。

他在这里守夜,除了盯紧庭院的动静外,还要随时叫醒宫人伺候小公主。傅姆和几个贴身宫人就在寝屋旁的屋子里,他高声一喊,傅姆和宫人们就能听到。

班哥正要迈出步子喊人,忽然脑中灵光一现,黑幽幽的眼珠子紧盯屋门。

须臾,他没有喊人,亦没有推开屋门,走回堆着枕被的墙下,将半开的窗棂往上撑起。

风灌进去,朦胧的月色中,小公主的哭泣声更为清晰:“阿娘……是小善……看看小善……”

他困惑不解,听了一会,拾起石子打到屋内柱子上,飙出一道不轻不重的震响。

小公主的哭声戛然而止。

重重金玉柜帘挡住的角落,他只能看见被风撩起的帷幔影影绰绰,白雾般的帐纱后,迷糊的擤鼻声代替哭声,小公主从梦里挣出来了。

班哥将窗棂放下大半后,对着屋里轻唤:“殿下、殿下,你还好吗?”

小公主轻细的声音传来:“是谁在屋外?”

班哥道:“殿下,是我,是班哥。”

不多时,屋内响起脚步声,窗棂被重新撑高,班哥抬眼一瞧,小公主整张脸映入眼帘。

巴掌大的鹅蛋脸,长睫下泪光闪烁,浓密的乌发垂在腰间,梦魇后余惊未消,眉间蹙起一股迷茫无助的哀伤。

她倚在窗边,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揉眼睛,问:“什么时辰了?”

班哥道:“快寅时了。”

小公主揉完眼睛,眼角更红,呆呆望着窗外浓黑的夜,似乎又陷回方才的噩梦中。

班哥目不转睛,他从来没有见过小公主如此脆弱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