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赵妃

门窗紧闭的旧屋,屋前台阶长满野草青苔,一把大锁牢牢挂在门上。

班哥取出随身携带的荷包,一根针在锁眼里戳碰,熟练地解开大锁。回眸对上宝鸾惊讶的目光,他面上微红,快速收好针,低眸掩饰自己的不自在:“殿下放心,我没有做过贼。”

“谁说会开锁就是贼?”宝鸾竖起大拇指,由衷地感慨:“班哥,你真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班哥嘴角扬了扬,眸底浸着笑,用衣袖擦去门板上的灰,好让宝鸾的手不被弄脏。

他恭敬道:“殿下,请。”

宝鸾深呼吸一口气,缓缓推开门。

终日不见阳光的寝屋扑面而来一股潮湿霉味,入目一对紫檀架分设两旁,泛黄的帷纱挂勾花开富贵帘架,帘架后一张大案,左右两侧分设书架,斑驳的墙面上挂一张残画,画下两架东倒西歪的银灯,灯内没有油芯,只剩黑凝的灯油痕迹从墙上一路蔓延到地上。

宝鸾捂住嘴,强忍喉咙中翻滚的呜咽声。她双眼通红,打量屋内的一切,心酸的眼泪滚滚淌下。

她无法想象这种地方能住人,到处都是肮脏发臭的气味,简直就像是宫人们嘴里所说的乞丐住的地方。她的母亲,一个孕育了公主的后妃,竟然住在这种地方。

宝鸾脸上全是泪,愧疚和愤恼裹得她喘不过气。

她明明记得,三年前母亲住的地方不是现在这般,虽然偏僻陈旧,但至少干净整洁。那时朝阳殿有好几个宫人伺候母亲,她们还说,圣人对赵妃余情未了,便是她疯了,也没有置之不理,偶尔还会悄悄探望。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他不管母亲了?

是因为她不听话吗,阿耶要惩罚她不听话,所以才这般对母亲吗?

宝鸾哭成泪人,差点摔倒,班哥不知所措地扶住她:“殿下。”

宝鸾哭噎道:“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定是我的缘故……阿耶才不管阿娘了。”

班哥着急擦拭她的泪水:“殿下莫急,慢慢说,我听着呢。”

宝鸾哭道:“三年前……三年前我悄悄来探阿娘,惹得阿娘她做了不好的事。”

班哥问:“什么不好的事?”

宝鸾一缩脖子,泪眼花花:“只是一点小事,而且阿娘不是故意的。”

她惊慌地张着眼,滚烫的泪水顺着下巴滑落脖颈,似是极力回避记忆里的事。

班哥不敢再问,他安静地扶着她,任由她将眼泪鼻涕全揩在他袍上。

满是污垢的屏风后,一道身影如鬼魅般靠近。

班哥吓一跳,下意识将宝鸾护在身后,凌厉的眼神杀向前方,随时准备出手:“是谁?”

宝鸾拽拽他衣袖,鼻子一抽一抽,哑声道:“班哥,定是我阿娘醒了。”

班哥不放心:“殿下,你站这别动,我先过去瞧瞧。”

宝鸾汪汪泪眼,叮嘱:“班哥,阿娘……阿娘可能会大喊大叫,你别伤害她。”

班哥应下:“明白。”

失去光彩的赤金梁柱边,紧紧钉死的花窗中漏出几丝白光,昏暗的光影中,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站在那,她的五官掩在蓬松的乌发后,只有一双眼睛露出来。这双眼晶莹灵动,却又满是癫狂,似野兽般的目光直直瞪来。

班哥怔愣,四目相对的那瞬间,严阵以待的谨慎和提防忽地自心间消散,莫名的亲切感涌上胸膛。他紧皱眉头,一动不动打量眼前的女人,心中的怪异感越发明显,似有什么吸引着他往前去,他突然很想拨开女人的头发瞧一瞧。

赵妃发狂往前奔来,张牙舞爪的手臂眼看就要甩到班哥,视线再次相接,赵妃看清班哥的模样,动作蓦地僵滞,眸中疯狂缓缓消退,浑浊的视线定在他脸上,呆呆愣愣地看着他。

赵妃嘴里含糊不清地呜呜两声,那只瘦得像柴木的手抚上班哥的脸,班哥定在原地,目不转睛盯着赵妃。

这是个疯子,而且还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

可是为什么,他一点都不觉得她疯癫?她看他的眼神,由惊讶转为欣喜,再由欣喜变成温柔,就像是郁婆一样,甚至,甚至比郁婆更为慈爱。

赵妃傻傻一笑,露出讨好的笑容,嘻嘻跳回去,抱起床上的枕头,像搂婴儿一般搂在怀中,一边轻摇枕头,一边看着班哥,像哄孩子一样,道:“乖,乖,睡觉觉。”

宝鸾按捺不住从屏风后走出,入目便看到赵妃脸上的笑容,她目瞪口呆,以为自己看错,揉了揉眼睛,定晴一瞧,赵妃仍在笑着。

宝鸾已经记不清多久没看过赵妃的笑容,赵妃从不对人笑,即使是她这个女儿,亦不能得到半分笑容。

赵妃神秘癫狂,从记事起,她就知道自己有个疯子母亲,她不能同她见面,不能唤她阿娘。朝阳殿一刻都不得安宁,因为她的母亲总是发疯喊叫。

赵妃的目光扫至宝鸾身上,宝鸾下意识捂上脖颈,又惊慌又渴望地唤了声:“阿娘。”

赵妃仍笑着。

没有大喊大叫,没有发癫疯怒,她平静祥和地抱着枕头哄睡,仿佛是世间最有耐心的母亲。

宝鸾惊喜得眼泪又掉下来,她高兴哽咽,对班哥道:“班哥,你做了什么,阿娘她竟然笑了。”

班哥紧盯赵妃,嘴里道:“我也不知道。”

赵妃的笑容令宝鸾欢喜兴奋,她眨着一双水雾蒙蒙的杏眸,迫切地将那张笑脸映入脑海。

以后做梦,她就能梦见母亲对她笑,不必再被噩梦惊醒。

宝鸾情不自禁朝前走近,眼前的一切对她太有诱惑力,她想过今日或许真能成功探望赵妃,但她没想过赵妃会对她笑。

宝鸾怯怯对赵妃说:“阿娘,是我,是小善。”太过渴求赵妃能够认出她,以至于声音都颤抖:“小善……小善好想阿娘。”

赵妃没有反应。

宝鸾眼底闪过一抹失望,但她擅于满足,很快找到理由自我安慰。

三年没见,阿娘认不出她也是情理之中。

宝鸾环视周围,须臾,她捞起袖子扎起裙裾裤脚,准备大干一场——清扫屋子。

如果没有人愿意照顾她的母亲,那就由她来。在她想到办法救母亲出困境前,至少她要让她住得舒服点。

少女被灰呛得连连咳嗽时,班哥收回对赵妃的打量和疑心,他接过宝鸾手里的几案重新翻正放置,道:“殿下怎能做这种活?快去旁边歇着,我来做就行。”

他动作迅速利索,将屋里打翻的摆设全都拾好,宝鸾自知力气小,将体力活让给他,退到一旁清扫灰尘。

“殿下。”才刚擦一下,班哥皱眉拦住她的动作,一只手被他攥在掌心,他细心擦拭她指尖沾染的尘灰,面上神情不容置喙:“殿下若是沾染灰尘,便是我的罪过,这里有我,殿下什么都不必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