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西郊大营几个中郎将今日奉命在城中办事,办完事后时辰尚早,且不必回营里复命,遂相约去富春楼喝一杯。

和他们同去的,还有大营新来的少年郎。

少年郎年纪轻轻,却有一身好本事。起先他们瞧不上他,以为是哪家没出息的纨绔子弟被塞来历练,赌他何时哭着离开,后来交了几回手,那些试图挑衅的人全都被打趴下,再也没有人敢轻视这少年。

少年不但武艺高强,而且在排兵布将上颇有天赋,每次沙盘对战,总能想出一些精巧奇妙的法子扭转败局。他生得一副金尊玉贵的好模样,人又聪明,性格豁达讲义气,数月相处下来,他们皆已将他视作自己人,甚至有时候遇事没个主意,还会特意寻求他的意见。

凡是他出的主意,没有不好的,无论公事上遇到什么样的难题,只要找他,准能圆满解决。不知不觉间,他们已将他视作领头羊,要不是他年纪太轻,他们早喊大哥了。

巧的是,少年的名讳中刚好有个哥字,他们喊他名字,勉强也算是喊了声大哥。

中郎将刘三是这些人中对班哥最死心塌地的。他之前被人诬陷,险些葬送前程,是班哥出面证明他的清白,还了他一个公道,自那以后,刘三便将班哥视作恩人。

今日除了喝酒,刘三还想正式道谢,光他一个人道谢不够,他还把自己的妹妹带上了。

刘三的家人早已去世,家里就剩一个妹妹,妹妹擅作刀舞,乃是长安有名的刀舞娘子。刘娘子轻易不献舞人前,只在逢年过节时于盛典上作一支刀舞。因她是刘家人,是中郎将的妹妹,并非什么坊间的舞伎,众人就算有心一掷千金求舞,也无法如愿。

刘三一心想要感谢班哥,绞尽脑汁准备谢礼,却全被班哥退回。实在没法子,所以才叫妹妹来帮衬。

营中无人知晓班哥的身份,大家只知道他是个世家子弟,至于是哪家的郎君,无从得知。刘三想的是,班哥既是世家郎君,肯定懂得欣赏妹妹的舞,不收其他谢礼,看一支舞总行吧?

刘娘子出现后,屋里的人皆露出惊艳之色。听说她是作刀舞的,大家纷纷震惊。

“今天是什么大日子吗,我们竟能看到刘娘子的刀舞?”

“刘三,你吃错药啦?平时多提你妹妹一句都要被你揍,今天竟肯让你妹妹来献舞?”

“滚滚滚,我妹妹的舞,不是给你们这群猴崽子配看的。”刘三打量班哥的神色,心里有些忐忑。

从妹妹进屋起,班哥就没正眼看过,他倚坐在窗边雕花木栏杆处,一只手托腮,心不在焉,看街上人来人往。

刘三挪到班哥身边,小声道:“班哥,你喜不喜欢看刀舞?我妹妹的刀舞跳得极好,我让她跳一支?”

班哥道:“随意。”

刘三拍拍掌,弦乐声响起,刘娘子舞姿英气不失袅娜,众人一眼沉醉。

相比于其他人的痴迷,班哥脸上的神情就有些冷漠了。他朝前看一眼,眸中无波无澜,仿佛是在看一根木头跳舞,艳惊长安的刀舞,还不如酒楼下市井妇女间的琐碎争吵有趣。

刘三很是着急,连妹妹的刀舞都不能打动恩人,世间还有什么谢礼能打动恩人?

忽然班哥神情一变,刘三看在眼中,只觉得班哥一双眼睛都发着亮光,比天上的星星更要璀璨,一瞬间光彩四射。

难道他又喜欢上妹妹的刀舞了?刘三没来及高兴,眼前一阵风刮过,班哥走了。

逛南院忘带钱袋这种丢人的事,宝鸾尚未想好该请谁帮忙。她没有直接上马车,而是在路边踱步,将人选挑了个遍。

结果刚在路上走了没几步,迎面就撞上一个熟人。

看到班哥的那瞬间,宝鸾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要不跑了吧,赖账就赖账,不管李云霄了。

班哥径直走到宝鸾面前,离得近了,他这才唤她的名儿:“小善。”

宝鸾一张脸藏在帷帽后,下意识粗着嗓子答:“你认错人了。”

班哥看到她,面上便有些烫。

昨晚月下亲昵过后,他很是后悔。她只是醉酒,并非失忆,万一她事后回过神,窥破他的企图怎么办?

他想她记得,又怕她记得。

他止不住地想她,就在刚才,他还想着她。

班哥轻抚宝鸾帷帽面纱,没有撩开,柔声试探:“小善,我知道是你,你生我气了?是不是气我昨晚给你酒喝,所以不想理我?”

一个烦恼未解决,另一个烦恼又冒出来。宝鸾听班哥提起昨晚的事,立时绷紧身体,否认:“什么昨晚的事,我忘记了。”

说完,又觉得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连忙道:“当然了,你灌我酒的事我不会忘记。”

班哥呼吸一重,缓声:“那其他的事……”

“其他什么事?”宝鸾反问,“你还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没有。”班哥松口气,心中莫名闪过一丝沮丧。她不记得了,这样也好,他一人记得便行。

他迅速扬起一个和煦似春风的笑容,说着无可挑剔的赔罪言辞:“其实昨晚我也喝醉了,有些事记不清,可能做了一些冒昧莽撞的事,小善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计较,可好?”

宝鸾哦一声,暗想,原来他自己也知道那是冒昧莽撞的事。

她纠结了一天,他轻飘飘一句喝醉就过去了。

他喝醉了,所以看谁都觉得诱人是吗?想亲就亲,拿手背挡一下,再诓人说那是对月祈愿,事后道个歉,然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在她这掀起惊涛骇浪,他自己却海波不惊,瞧他笑得一副欠揍的样子,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有多轻松自如。

宝鸾狠狠一脚踩过去:“走开。”

班哥猛地被踹,茫然不知所措。

宝鸾气哼哼往前走,胸中似堵了棉花,又闷又恼,心情差到极点。

班哥追上去,想拦不敢拦,连挽她手都只敢轻轻触碰,小心翼翼:“小善,怎么了,我说错什么话惹你不高兴了吗?”

宝鸾回眸白他一眼。

混蛋,混蛋!气死人的混蛋!

隔着面纱,班哥看不见宝鸾的飞天白眼,但他依然能感知到宝鸾的不满,声音放得更柔:“小善,要不要再多踹几下?有气就撒,别憋坏了身子。”

宝鸾停下脚步。

她眼睛都红了,想说些什么,憋了半天,大脑空空,一个字都挤不出。

她沉默不语,班哥温言软语求道:“小善,别生气了好不好?”

宝鸾心头一颤。

生气?

她为何要生他气?

他对昨晚的事做出了解释,他同她一样,喝醉了酒,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所以才做出那鲁莽的事。他又没有真亲她,他用手背挡住了,不是吗?

他说了,他记不清了。多好啊,她要的不正是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