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他一笑,脸上有了几分血色,不像白纸般惨白,但还是看着虚弱。宝鸾眼里又沁出泪,不为他的话恼,反倒听了高兴。

还能拿话羞人,说明精神气不错。

精神气不错,养起伤病就好得快。

她脑袋里嗡嗡的声音从听到行刺消息时就没停过,此时对着班哥的笑脸,耳边忽然清静,心安定下来。

“知道你不会给我看。”她一只手揉皱他的衣带,一只手摩挲他的掌心,像是对小孩子说话一般,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好似一高声就会惊到人,嗓子压着话道:“你要好好养伤,好好吃药,你要是不听话,我每天都来啰嗦你。”

极为寻常的几句话,却是关心到极致才会有的语气。班哥的心,在这软软的声音里,化成软软一滩。

他见过宝鸾天真烂漫的一面,见过她忧愁哀伤的一面,享受过她的关心,也沉迷她的笑容,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被当成一个孩子让人呵护。

好似什么宝贝。

这份全心全意的关切,令班哥酥麻半边身体。他眼里迸出光彩,一眨不眨地看着宝鸾,好似贪吃的稚童,想将这份柔情一点不剩地舔干净。

侍从来送煎好的药,瞄见公主偎在六皇子怀中,一句一句,掰着指头,似有说不尽的嘱咐。

六皇子低着脑袋,耐心听从,三公主说一句,他就应一句。星眸浓眉,眼神含笑,仍是年轻俊秀似白玉雕像让人不敢亵渎的模样,神情却和平日全然不同,竟有几分孩子气。

“吃饭要管,穿衣要管,吃药也要管?”六皇子灿烂地笑。

“都要管。”三公主小手一挥,让人将药端给她:“来吧,喝药。”

六皇子故意学三公主努嘴,不乐意:“这药苦,喝完舌头都要苦折。”

三公主从荷包里倒出糖点心,彩纸包裹着的各色糖点心,小巧精致,指甲盖大小,散在榻上,像是五彩石子。三公主剥开一个,喂到六皇子嘴边:“先吃糖,再吃药,就不苦了。”

六皇子笑意殷殷,仍是不吃药:“这糖只今天有,还是每天都有?”

“每天都有。”三公主的梨涡,比糖更甜。

舀一勺药汤正要喂,忽地想到什么,半空中停住,命人提一只鸟笼来。

鸟儿试过药,仍旧活泼乱跳。三公主这才放心喂六皇子药:“在外面住,万事都要小心。”

转过脸,又对侍从们一一交待。

侍从们都是全家身家性命系在班哥身上的人,不敢不对他忠心,既认了主子,自然一心一意为他考虑。见三公主想得细致,好些事是他们不曾想到的。全都感激她。

班哥更是喜欢得身上每个毛孔都要涨满,恨不能将宝鸾狠狠抱在怀里亲她吻她。但他不是个急色的人,心里再热,也能压下去,不然也不会视其他美人为粪土。

六皇子若想要女人,比吃饭喝水更容易。

喝过药,宝鸾端茶水给班哥漱口,又拿青盐让他擦牙,双手轻按他,哄他躺下。

班哥“嗯”一声,重新伏到玉枕上。

看他躺下的姿势,这便知道,原来伤在后背。

宝鸾小嘴微张,想说他刚才不该坐起来,抿抿唇角,话出口成了别的:“这里你最大,你的话别人不敢不听。按理说,你是哥哥,我是妹妹,不该让你听我的话,可总得有人看顾你。你若不嫌弃,今晚我便住下。”

屋里的侍从们一听这话,高兴得跪下来磕头:“有公主看顾殿下,殿下定能早日痊愈。”

没有人觉得不该,都只欢喜。

班哥要说话,宝鸾手指轻抵他唇:“来的时候,我瞧过了,这个地方虽比不得宫里,但收拾得倒也干净别致。宫里不太平,我正好托你的福,出来住几日。”

班哥黑眸似闪着繁星,仿佛刚刚喝的不是苦药,是烈酒,眼下两团晕红:“怎能让你服侍我。”

其实很雀跃,激动得想要大喊,太好了!

他盼的服侍,不是指仆人当牛做马般的服侍,而是指妻子对丈夫的关心熨帖。

古人内宅中的生活,感情好的夫妇,身份地位再尊贵,妻子也会亲自照顾丈夫衣食起居。如皇后和圣人,康乐长公主和崔尚书,这两人已是女郎中最权势显赫之人,一有空闲,仍会下厨为丈夫作羹汤。

当然,她们的丈夫也不是什么庸碌之辈。一个是天子,一个是中流砥柱,有过人的品德才干,才能让妻子真心爱戴。

班哥目光紧随宝鸾,她往外走,在门边停下,扒着门回头笑:“看我作甚,还不闭眼睡?夜里喝药,我再来瞧。”

人走远了,班哥依然回味无穷,一里一里地交待下去:“派人去宫里知会一声,公主日常用的衣物鞋袜胭脂熏香等,全都取了来。找个人去寻石小侯爷,让他将那两幅顾恺之的水墨画,还有那一整套暖玉制的瓶壶杯盏送过来,另有雅致有趣的物件,让他用心再拣几样。”

班哥还没有开府,私下里积的钱财不能过明路,其中一部分古玩赏品等,交给石源打理。

宝鸾来住,哪怕只住一日,也不能敷衍对待。

今日中秋,宫宴从中午就吃起,散宴后到现在,也才下午。

傍晚时分,有客人上门。

客人从后门进,走的是暗道。他风帽遮面,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能从走路的姿势窥出零星半点:此人身手极好。

屋内已经掌灯,为掩人耳目,外间只点两盏灯,内屋只有一盏。

豆大的灯苗在墙上映出影子,两道影子,一道客人的,一道主人的。

客人高大的影子先是停顿半瞬,像在确认什么。空气里淡淡的血腥气,用百合香盖住,寻常人嗅不见,但学武的人五感敏捷,一闻便知。

武威郡公心惊,竟是真的受刺重伤。

来的时候他还不信,以为是虚晃一枪。

能想到虚晃一枪,还是他和六皇子有前盟在先,感受过这个人的行事,才能猜出几分。

前来探病,也抱了一些试探深浅的意思。如今亲眼见到班哥重伤,惊骇之下心里只有一个字:狠。

狠这个字,在武威郡公这里,是褒义多过贬义。

成大事的人,是需要一点狠劲的。

“殿下受苦了。”武威郡公挤出几颗眼泪,故意咬牙切齿:“这群胆大妄为的人!让老子逮到,定将他们活剥!”

他不说贼人,只说胆大妄为,还是在试探。

班哥冷眼相对,笑也是冷的:“郡公何必这般小心翼翼,有话只问便是。我心意如何,早就摊开给郡公,我若只要你的恭敬,当日便不会提醒。由你去秋狩,亲历太子之事,岂不更好?”

武威郡公噗通一下跪倒。

后背发寒。

如果说之前他还抱有几分侥幸,认为六皇子在秋狩前提醒他留在京中不要跟去,纯属巧合。那么现在什么念头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