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太阳初升,旭日的光芒只闪烁了半个时辰,连晨雾都没能照散,就被滚滚乌云代替。

乌云在天边越涨越胖,像弥勒佛的肚子。只不过佛肚子装的是慈悲,乌云装的是风雨。

长街上早起开铺子的人,看见这黑沉沉的云,烦恼风雨天的生意不好做。淋雨出来闲逛的人几乎没有,街上人影稀稀拉拉,商贩们盼不来寻常顾客,便只盼着散朝。

官员们下朝,就是长街的客人,总会几个人上门光顾。不说别的,吃的喝的肯定有人买。

早朝不是每天都有,本朝几位天子都算勤政之人,也没有人每天都坐朝。本朝天子,是五日一朝。平时大臣们有事,往紫英殿奏事。

今天天气不好,司天台昨日上奏,说的是晨起有暴雨。按理,遇到暴雨天,天子可以不坐朝。但今日还是照常开了朝会。

酒楼的掌柜看看沙漏,下朝的时辰早就过去,街上一个官员的身影都没有。再看看对面卖字画的铺子,台阶上干净得很,也是连双上门的脚印都没有。

派出去揽客的伙计跑回来,蓑衣湿淋淋忘了在门外解下,刚擦的地这就被弄脏。

掌柜气得一巴掌往伙计脑门上招呼,咆哮道:“赶着奔丧呐?全弄的泥土雨水,我这开的是饭馆,讲究的是干净,客人来吃菜,看见这么脏的地,哪有胃口点菜吃?”

说到客人,掌柜手劲更大落到伙计身上:“客人呢?出去这么久,怎么一个客人都没有?你在前头街上站,连声吆喝都不会吗!”

伙计抱着脑袋躲,唯唯诺诺道:“喊了,喊了半个时辰。本来相公们已经出了丹凤门,后来听说皇子遇刺,路上不太平,又全躲回去了。我跑回来的时候,羽林军的将军们骑着大马往外去,好像又要全城戒严。”委屈巴巴解释:“小的一听到消息,魂都吓没了,只想早点知会掌柜您,所以才忘记脱蓑衣不小心弄脏地板。”

掌柜骂一声晦气,问:“皇子不是前两天遇刺的吗?”

伙计又怕又兴奋:“前两天遇刺的是一个,今天遇刺的,是另外两个。”

“两个?”掌柜瞪大眼,震惊问:“两个都遇刺了?”

伙计道:“而且还是一前一后,只差了半个时辰!掌柜您说,这些刺客是怎么了?跟戏班赶场子一样,这家唱完去那家?”

“什么戏班赶场子,放你娘的屁,把地擦干净!”掌柜将手巾摔到伙计面上,“没客人就打烊,擦完地把前门关了。”

酒楼后面,是个屋舍。屋舍角门出去,是另一条大街。

掌柜摇身一变,成了担菜的菜贩,径直往东大街去。

东大街上,有施家的宅邸。

酒楼的掌柜,是施居远埋在市坊里的众多眼线之一。

施居远得了消息,又发动其他人,再三确认此事后,将消息报给班哥。

班哥先是一惊,再是大笑,爽朗的笑声传出很远,明窗外正在廊下作画的宝鸾都听到内屋里班哥在笑。

她踮脚敲敲直棂窗,隔着糊窗户的纱绸问:“是什么好书,我也瞧瞧。”

她以为班哥换了本新书看,不知道内屋里还有施居远在。

施居远提心吊胆,怕被宝鸾瞧见,目光往上扫了扫,六皇子仍是一派自如。

施居远暗自困惑,殿下似乎对公主信任有加,不但留她住下,而且见人时也不支开她。

但凡三公主有心打探,殿下私底下做的事,是瞒不住的。

班哥止住笑声,唇边仍有笑弧,柔声回答宝鸾:“不是什么好书,只是有几句精致的诙谐,惹人发笑罢了。这书,小娘子是不能看的,你要看,得吃顿竹笋。”

小娘子不能看的书,也就一种,有艳词淫话的那种。宝鸾脸发羞,努努嘴,心想自己也不是没看过,好歹也见识过几行。哼,看几个字就要吃竹笋?

真不讲理。

她娇懒痴痴,拍窗户:“既然不是什么好书,我不能看,为何你能看?你也该吃竹笋。”

施居远惊讶,三公主说这样的话,殿下竟不恼,而且还在笑,笑得眉眼如秋水融融。

班哥道:“画你的雨打芭蕉风吹海棠去,过会雨停了风消了,看你画什么。”

宝鸾答道:“画竹笋。画上十七八个,天天招呼你。”

班哥长长一声尾音,好似守株待兔的猎人般喜盈盈:“你有画竹笋,我有掌心板,快来快来,咱俩较量较量。”

施居远嗤笑,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他想到家里的小堂妹,和公主一模一样。同样得话不饶人,调皮娇憨,叫人又好笑又好气。

小堂妹还能被巴掌吓退,公主连巴掌都不怕。

公主吭吭笑一声,对六皇子说:“今天的药得多加一副,熬得浓浓的,比黄连还苦才行。今天你吃药,中午没有糖吃,晚上也没有糖吃,你要较量,这就是了。”

说完,窗户上人影一闪,跑开了。

施居远莫名有些遗憾,想再窥一窥这不易得的皇家温情。

公主和皇子缠嘴,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场面。

班哥交待施居远,市井间流传的“怀璧其罪”可以过去了,不必继续煽动。接下来只要等二皇子三皇子自己传出话来,无需另做什么。

消息正式传开时,已是正午。

两个哥哥遇刺受伤,宝鸾自然得去探望。

用过午饭,宝鸾乘车往二皇子三皇子府里去。分别探视过,回到班哥宅邸,正是用晚饭的时候。

天边乌金坠落,风雨皆停。夕阳渲染大地,雨洗后的庭院笼着一层淡淡霞光,恍若一副上好的工笔画。

宝鸾走进院子,一抬眼望见正屋外堂四扇门大开,正对门口的几阁下多了张软榻,上面卧着班哥。

他朝她招手,笑意盎然地等她过去。

宝鸾提裙快步跑起来,径直来到班哥身边,裙边鞋面全是沾溅的水渍斑点。班哥往里挪了挪,腾出地方好让她上来。

“我先去换身干净衣裳。”宝鸾将踢掉的鞋又穿起来,被班哥拉住:“不急。”

他揉她的手,让她半躺着坐下,仰头凝视:“为何愁眉锁眼?是为难该去照顾谁吗?三个哥哥都受伤,却只有一个小善,可如何是好?”

宝鸾的愁眉锁眼这就有了理由:“是呀,只有一个小善,分给谁?”

“当然分给我。”班哥扬眉哼哧道。

他虽是卧病在床,眼睛却没有半分伤患的颓然,反而明亮得像是黑宝石,眸光紧紧贴着宝鸾:“二哥三哥都有知心人,你去了,叫别人怎么卖好?还是我这里好,人人都欢迎你。再说,他们是二哥三哥,我是六哥,六比二三小,论理,你也该紧着我这个最小的哥哥。”

他笑得温柔如水,话里有逗她发笑之意。宝鸾翘翘嘴,眉头不蹙了,心里的烦闷缓缓说出来:“你不问问我,二哥哥三哥哥的伤势?今天探病的,去了哪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