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此刻的风,是刮着刀子的风,吹到太子面上,太子如坠冰窖,好似被冻结。

手捧人头的差吏在窗下站定,极为粗鲁地由双手换成单手抓攥,人头在他手里,犹如破旧的皮球,晃来晃去。

晃动该有血渍,地上却没有血,原来那人已经死去多日,只剩一张干枯颓萎的面孔,所以没有血。

另一个差吏迎面走来,指着人头问:“亲人来领了?给了多少银两,托你带出去?”

手抓人头的差吏道:“呸!晦气!这贱奴哪有亲人?哪里来的都不知道,奔出来胡言乱语,说自己是太子的人,太子若下狱,他也该下狱,话没说完,一刀就被人砍了。”

另一个差吏笑道:“哈,原来这是个疯子,你留着疯子的人头作甚?”

“唉,我想着万一有人寻他尸首,也能赚些银子,结果等了这么久,根本没有人来寻。不留了,今天我就扔乱葬岗去。”

太子直直瞪着窗外,两个差吏有说有笑渐渐远去。阳光是温和的,照到人身上,却冷得让人打颤。

太子坐姿依旧,如同一座白玉雕像,年青英俊的面容若只看下半张脸,仍是光华灿然的。再往上看,就不是这样了。

他的眼里,像是空了一样,黑漆漆无神的眼,两行泪水潸潸流下。

耳畔似响起相思从前的嬉笑声,贪恋地追问:“殿下,您相思的时候,会掉眼泪吗?”

太子微微仰头,眼泪悲得没有声音。

看守的官吏暗中观察,见太子僵直地坐着,双手攥得指节发白,却还是没有认罪的意思。官吏挥挥手,示意外面的人继续。

不多时,一排被枷锁的犯人踉踉跄跄从太子窗前经过。鞭子抽在他们身上,囚衣布满血迹。

这是东宫岳丈陈家的公子们,也是太子娶亲后全力相助太子的舅爷们。

鞭子抽得越狠,公子们的喊冤声越是凄厉:“我们是去救驾的,殿下没有反心,殿下是冤枉的!”

太子笔直的脊椎这就弯折。

在他重新将腰板挺直前,人头又送到他眼前。

这次不是一个人头,是百来个人头,全是他熟悉的面孔,是他的老师们和属官们。

和相思一样,他们已死去多时,枯得没有血。

太子一个激灵,猛地扑上前,他用袖子拭去泪水,试图看得更清楚些,可是每多看一次,眼泪就会涌得更多。

太子张着嘴,想要喊些什么,却一个清晰的字音都发不出。

不,不!

似玉山轰然坍塌,太子面上失去最后一丝血色,几乎失去站立的力气。

官吏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他撩袍跪下,双手高举皇后金印,喊道:“娘娘口谕: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太子忽然又哭又笑,他指着窗外那些串起来的人头,笑得像是崩溃瓦解的破碎声,除了绝望悲痛,没有其他:“昔日晋灵公残暴不仁,才有大夫士季进谏“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一言,试问娘娘,本朝谁是大夫士季,谁是晋灵公?”

他仰面大笑:“罢,罢,罢!”铺开案上澄纸,一笔挥就。

太子的认罪书呈到圣人面前,圣人将太子从昭狱宣出,厉声痛斥:“孽障!狼心狗肺,你枉为人子!作乱在前,死不悔改在后,两个月,整整两个月,你竟毫无悔意!如今知错?盼谁原谅你?逆子,滚出去!滚出朕的皇宫,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是朕的儿子!”

圣人雷霆之怒,所见者无不心惊。紫宸殿几十个宫人和几十个内侍在殿内当值,呼吸声和脚步声全不见,除了圣人发怒的声音,再没有别的动静。

皇后在门口等候,没有进去。

她穿着常服,茶红色的上衫和玉青色绫裙,配色柔和平淡,蓬松的乌发只饰了两根金凤钗,像是寻常书香世家的夫人,有几分书卷气。着装打扮,眉眼神情,没有一丝凌厉,全是柔的。

太子从里面出来,皇后迎上去:“明达。”

这是太子的字。明达,在佛教里是通达三明的意思。

天眼智明、宿命智明、漏尽智明善男子。

太子出生的时候,皇后曾将他视作自己的生命。

太子停住脚步,他任由皇后握住手。母子俩面对面,却谁都没有看谁。太子目光空泛直视前方,皇后注视他的手,像个慈母般轻轻摩挲。

“明达,你是我的儿子。”皇后含笑,款款道:“以后要听话。”

太子面容平静:“朱承,是谁的人?”

秋狩那晚高喊“殿下快逃”的人,就是朱承。因为这一喊,那晚的事覆水难收。

救驾彻底变成谋逆,太子心中存的那丝念头,哪怕他曾经想的只是废后清君侧,也无法再辩明。

皇后怜惜地看着太子,这种怜惜和母亲的仁爱无关,纯粹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同情:“明达,我的孩子,你将会锦衣玉食,安乐度日。”

富贵闲人,幽闭一生。是皇后给太子的归宿。

太子对上皇后的视线:“母亲,我终究不如你。”他忽然一笑,犹如儿时般抱了抱皇后:“母亲,我去了。”

皇后拍拍他的背:“好孩子,去吧,宫外的生活会比你从前更快活。”

下午,皇后在延英殿接见贵夫人们。

皇后的笑容,比往日更灿然,同贵夫人们说话,也比平日更温和。贵夫人们在这般平易近人的娘娘面前,既高兴又困惑。

宫里有什么好事不成?

皇后适当掩住脸上的得色,用李云霄的亲事做说辞:“融融总说,她今年大了,从七岁时就爱这样说,今年倒怪,竟然不说大了,反说她小呢。”

一个穿蓝衣衫的贵夫人笑道:“二公主有孝心,想在娘娘身边多留几年,所以才说自己小呢。”

另一个戴绒花的贵夫人拿自己家的小女儿说事:“越是到适人的年龄,越是娇羞。”

简世子的母亲简夫人也在,皇后礼遇她,让她坐在自己左手边第一位。夫人们将话说了个遍,简夫人浅笑倾听,没有迫不及待地追捧皇后和公主,但也没有失礼。

等大家都说完了,她的话才出来,起身行礼,恰到好处地说:“娘娘福泽深厚,有这样一位贴心的女儿,真是令人羡慕。我福气薄,身体不好,生下世子后再无所出,若我也能有公主这般可爱活泼的女儿,定将她当心尖子疼。”

皇后有意为二公主择选简家,没有明说,可大家心里都有数。简夫人开口说话,话里又带了公主,这就无人敢插科打诨。

皇后打量简夫人,漫不经心地说:“可爱活泼的时候是讨喜,刁蛮任性的时候也格外让人头疼。”

简夫人来之前早就想过,皇后宣召,定会说起二公主。

这门亲事不能推辞,那就只能接受,而且还得兴高采烈地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