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一度被厮杀声充斥的夜晚重新陷入了寂静。

马车厢内,端坐的秦秾华和半躺着的醴泉相对无言,抱着药箱的刘命坐在秦秾华所坐长榻的另一头,百无聊赖地发着呆。

“你从一开始,就是辉嫔的人?”

“……她不是辉嫔。”

“我身边还有狐胡奸细吗?”

“……我不知道。”

“她已经知道控兽处的人员和分布了?”

“是。”

“你还告诉了她什么?”

醴泉轻轻闭上眼,胸口上的冷箭还未剔除,鲜血从伤口缓缓流下。

“……她想知道的一切。”

“峡谷往西,能去的地方只有那么几个。”她看着他的表情:“你是要带我去乌孙?”

醴泉沉默不语。

“狐胡现在有多少兵力?”

“……”

“朝中有何人投靠了狐胡?”

“……”

“你知不知道,只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才能活下去?”

他神情平静:“……知道。”

秦秾华沉默许久,低声道:“你跟了我十三年……我给你的,难道不比她多吗?”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效忠的,不是她。”他从秦秾华身上收回视线,满是冷汗的苍白面孔转向窗外的无边夜色:“……我效忠的,是狐胡女皇,是狐胡复国的希望。”

“若我说……她并非真正的狐胡皇族呢?”

“……那又如何?”他说:“只要能让狐胡复国,她就是我们的女皇。”

秦秾华还在沉默,他忽然主动看向她:“女皇……女皇和你很像。”

他呼吸明显急促,每一次说话,都有一股热流从伤口涌出。

“你们都雄才大略,有治国之才,若是没有这些……若是没有一开始的换子,女皇会是一个好母亲,好皇帝,你也会是一个好太女,好……好皇帝。”

“她设计我和中了春/药的燕王困在一个山洞,这是一个好母亲会做的事?”

“她……她不知道燕王中了药。春/药……是燕王自食其果,她让郳音带来的……只有钗和信。”他抽着气,断断续续道:“钗……是狐胡宫廷御用……是让你嫁祸福王用的……”

“她……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你……”

“让我以大朔公主的身份寄生在朔明宫中,就是把生的希望留给了我?”

“不……不是……”他艰难摇头:“她……”

“她如何想,这不重要。”

“为什么……你是狐胡的公主……你回去,就是狐胡的太女……”

“狐胡已经亡了。”她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道:“没有狐胡公主,也没有狐胡太女,一个灭亡的国家,更没有皇帝可言。”

醴泉眼中透出失望:“如果……朔也亡了……如果大朔被梁灭亡,你也能毫无芥蒂地做一个梁人吗?”

秦秾华笑了。

“你……你笑什么?”

“你以为,我为什么是大朔的公主?就因为我长在朔明宫中吗?”

“是为……什么?”

“我为大朔公主,因为我爱的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秦秾华道:“如果大梁灭朔,我会为了我爱的人,与国同生共死。”

“那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自下而上的反抗暴政是革命,自外而内的施展暴力是侵略。我和你反抗的,并非一物,怎会没有区别?”秦秾华沉声道:“国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有人,又何来国之一说?如果原本应该为百姓遮风挡雨的国家机器成了人们身上的附骨之疽,不必梁来插手——我自会倒戈相向。”

“狐胡从侵略而生,因革命而亡,掐断狐胡命脉的,不是大朔,是狐胡贵族自身。狐胡皇朝末期,已是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大朔建立时,全国记录在册的耕地共有九百余万顷,而狐胡厉帝登基时,狐胡耕地只有三百余万顷,这消失的六百余万顷你可想过去了何处,为何消失?”

“……”

“狐胡皇室霸占着天下三分之二的土地,却要求天下百姓供养偌大的国家机器和贪得无厌的狐胡宗室,若非狐胡暴虐无道,何以农民起义如原上野草,烧之不尽?何以高祖登基后,万民归附,天下安定?”

秦秾华逼视醴泉,像是要透过那双泛起波澜的眸子看进他的内心:

“你出生时,狐胡已经覆灭,你想复国,但你清楚你想复的国,是怎样一个国吗?”

“……”

“只要天下安定,这个国究竟姓朔还是狐胡,有何不同?”

醴泉定定地看着她,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现在溢出了勉强的笑意。

他半是遗憾,半是欣慰地看着她。

“你若……生在紫庭……该多好……”

“紫庭……是人间仙宫……聚满天下奇珍……绥灵帝心性恬淡,从不打杀无辜宫人……也不用皇权压迫朝上官员……是他的仁,让心怀叵测之人有机可趁……公主也是……”

“以后……莫要这么大意了。”

一把匕首从他垂落的右手腕间落出,无声无息躺进地上的绒毯。

秦秾华怔怔地看着他,他一动不动,望着地上那把闪着寒光的刀。

许久,车内鸦雀无声。

刘命神色为难,小声道:“……他死了。”

她如梦初醒,鸦睫一颤,水光划过半空。

刘命在山上的时候就见惯了生死,更别提擅自下山的师兄弟往往死得凄惨无比,眼前这一幕,实在对她形成不了冲击。

她心无波澜,出于对活人的同情,礼貌性质地问道:“要不埋进土里试试?”

“……不用了。”

车内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身上,秦秾华忍受不住,起身走下了马车。

大道尽头,天地一线,红日已经升到树梢之上,生机勃勃的冬日朝阳照耀着鲜血染红的大地。

天地间,一片鲜红。

秦秾华站在马车边,视野因刺目的阳光而波动发颤。

一只手从后覆住了她的眼,少年捂着她的眼睛,将她转向自己,拥进脱下甲胄的怀里。

他身上的气息和微弱的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形成真正的,完整的,既能代表秦曜渊,又能代表伏罗的气味。

他不用说话,他的存在,他的气息,他就如无处不在的空气,让秦秾华感到发自内心的安心。

秦秾华在他衣服上眨了眨眼,让布料吸走她短暂的脆弱,再抬起头时,她已神色如常:

“那些黑衣人呢?”

“本来留了两个活口,结果吞毒自杀了。”秦曜渊道:“尸体都埋在了密林里。”

他拿出一枚玉佩递给她:“醴泉在营地里留下的。”

玉佩做工精细,质地清透不凡,中间刻着一只抓有毒蛇的鹰。

秦秾华在上一世见过这样的玉佩。

“……他是想嫁祸太子。只有太子手下的死士,才有这样的信物。”秦秾华道:“这玉佩,是留给你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