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乌孙王后出殡那日,艳阳高照,纸花洒满晴空。

按照王后生前愿望,丧葬一应从简,卤薄仪仗尽数削减,棺椁离开王宫东门时,仅有十二人抬棺,二十四名引幡人而已。

棺椁抬出王宫南门时,小小的队伍已经变成一条长龙。

身穿素衣的乌孙百姓自发前来,西街的手艺人高举着纸扎的精致王宫,东门的陈寡妇情深意切地大声嚎哭,茶楼里的说书人今日不说书了,吹着唢呐,垂着眼泪,哀乐连绵,催人心碎。

还有更多平平无奇的百姓,他们在家里剪了纸钱,折了花枝,一路追来,将心意和祝愿洒向天空。

送葬的百姓追到南山王陵,看着一身孝服的太女洒下了封王陵的最后一捧土,悲怮的哭声震天。

王后殡天百日后,乌孙百姓还没从失去王后的悲痛中抽身出来,太女又要离开了。

王寝之中,秦秾华恭恭敬敬地向坐榻上的乌孙王行了大礼。

乌孙王含泪将她扶起。

“你此去参加新皇登基大典,路途遥远,定要照顾好自己。你虽有公主府,但按照常理,外宾会住聚贤阁,此间利弊你自己考虑。你虽在大朔生活多年,但如今身份已然不同,行事还需小心谨慎,我知道你和伏罗感情深厚,然而,不定有居心叵测之人想要不轨,切记,慎始慎终……”

“是,儿臣记住了。”

“你回去之后,可想好如何面对周嫔?”

秦秾华沉默不语。

一对双生子,一个不剩,换谁都无法接受。

乌孙王握了握她的手:“你看这个人能不能帮到你。姜光——”

“奴婢在。”

“去把佛堂扫地的古乃叫来。”

“喏。”

半柱香后,姜光带着一个神色拘谨的女子走进了内室。

女子年纪和她相仿,有着黝黑双眼和长发,低平眉骨,和一对天然的柳叶眉。

秦秾华心中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当年,周嫔诞下的并非死婴。阿兰玉希望我将女婴送去民间,找一对普通人收养,我于心不忍,私自将她留在宫中,取名古乃,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让一切重回正轨。”

“父王……”

乌孙王潸然泪下:“你是阿兰玉的骄傲……也是为父的骄傲。不论你身在何处,乌孙永远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他们谁都知道,此行前程未卜,下一次见面不知何年何月。

秦秾华离开时,灿烂的火烧红占据半片天空,送行太女的队伍依然从宫门排到城门。

她从车窗中探头回望,依然能看到寒风中独自伫立望天阁的乌孙王。

强忍多时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身旁一只手伸出,将她揽入怀中,轻拍着她颤抖的背脊。

……

明昌元年,朔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此后两年,风起云涌。

得位不正的大皇子在一年牢狱生活后,被贬为庶人,幽禁兖王府。

先皇仍不知所踪,但先皇的民间遗珠却回到了宫廷,封号清河,食邑为众公主之首,赐婚刑部尚书周肇珂之孙周闻。

新皇在镇国长公主的建议下,准周太妃出宫,和已经开府的清河公主一起生活。

前涿州知府之子成大任,在光复金雷的行动中立了首功,如今已是正四品金雷知府,和金雷都司柴震一起,共理金雷军政。

外放岭南的榜眼柳清泉调回玉京,因抵御海贼有功,连跳四级,成为新一任的京兆府尹,以及大朔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东阁大学士。

极天商会的满载而归的商船停靠在玉京港口,带回一个黑色皮肤的昆仑奴,以及一船古里古怪的蔬菜,长公主将其中一物命名为“马铃薯”。

蔡中敏的遗作《大仁》在全国各大官学推广,更是长公主名下华学的必学科目。

华学新增“就业推荐”项目,每年的优秀毕业生都会被输送至大朔各行各业,从华学步出的学子,上至阁老,下至商会主管,每一行的翘楚都是他们的身影。

华学如燎原之火,渐渐遍布大朔的每个州府。

新的一年华学开学,拥挤的大门前出现了许多抬头挺胸的女学生,蔡中敏的独女也是其中一员。

蔡中敏的石像屹立在火种园中,底座上摆满一束束鲜花。

德碑上多了许多名字,然而最醒目的还是那句长公主亲笔所提的话:

尘埃之微,补益山海;

萤烛末光,增辉日月。

行将就木的大朔在皇权更迭后,焕发出惊人生机。

腐朽的根须被连根拔起,新的嫩芽正在快速生长,大朔就像一只沉睡已久的巨龙,正在缓缓醒来。

在这样的大好形势下,有一群人依然很不开心。

那些自新皇回京后就压着未婚闺女婚事,想要飞上枝头做国戚的官吏,他们等啊等,从明昌一年等到明昌三年,等到皇帝都二十了,依然没有等来选秀的消息。

一时间,请求明昌帝开选秀的折子雨点般飞向内阁案头。

皇帝年满二十,后宫之中一人也无,毫不夸张地说,这就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遭。

内阁首辅舒遇曦带着折子求见明昌帝时,他正和长公主两人在遇仙池赏一池新开迎春。明黄烂漫的花朵开满整片水岸,连空气中都飘荡着隐隐的花香。

放荡不羁的新皇半躺在水榭栏台,玄色罗裳衣襟大敞,露出一片疤痕累累的精壮胸膛,水边微风经过,垂下栏台的大袖飘舞。

长公主坐在一旁,和他相隔一人距离,手中书卷已翻阅了一半。

舒遇曦刚在心里狐疑明昌帝以手撑头撑了多久——手不酸,胳膊不疼吗,就见明昌帝分外不悦地瞧着他,那双透紫的冰冷眼眸,比金銮殿上看着,还要冷上几分。

大朔经历几任弱帝强臣,终于迎来一个作风强硬的皇帝。

舒遇曦心中欣慰,行礼时越发恭敬。

他已做好明昌帝大发雷霆的准备,不想明昌帝只看了一眼折子,嘴角便扬了起来。

这千年难得一见的景象让舒遇曦不由睁大眼睛,紧接着,明昌帝就把手里的折子扔回了他的怀里。

“念,大声念。”他不容置疑道。

明昌帝一向喜怒难辨,行事叵测,舒遇曦只好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

“……陛下今乃加冠之年,后宫仍然虚置……”

文臣的嘴不可小觑,一张张所求相同的折子,变着花样地求开选秀,好像不开选秀,山河就要飘零,社稷就要倾倒,明日,梁夏联军就要兵临城下。

秦曜渊偏过头,幽幽地看着低头看书的秦秾华。

“阿姊觉得我该开这个选秀吗?”

秦秾华抿唇一笑:“陛下乾坤独断,自有分寸。”

“好,那就一个月后举行大选。”秦曜渊道。

舒遇曦一愣:“一个月,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