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家主说话,旁人自然不敢置喙。

尤其这还跟屯里一段不能提的旧事有关,其他人就更不敢插嘴了。

老者挥退众人。

一行人退出去后,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对他身边的中年人道:“爹,家主明知道李老派人出去干什么了,为何什么也不说?”

“说什么?李家和我们不一样,那是王家的家将,李老更是跟过老家主的老人。”

说这话时,中年人口气中带着几分嘲讽的意味。

“李老说话,家主都不好当面驳斥,又能说什么?不过李老此举并不明智就是,明知道家主一直忌惮他,还行事无忌,就算觉得自己活够了,也不为小辈想想?”

“可不是。”

“李老真是不明智。”

一旁几个中年人俱是纷纷说道。

“李老一直觉得那位还活着,听我爹说,早年家主对李老此举,非但不制止,反而多有鼓励。可近些年,家主的年纪一年比一年大,渐渐就……”

‘就’之后这话没有说,但几人对视一眼,都明白意思。

人年轻时,为了装宽容大度,总要做几分模样,毕竟那时太年轻压不住老人。可如今在那个位置上坐久了,久到把许多老人都熬死了,自然多了一份霸道。

家主嘴里不说,堡里谁人不知家主对李老颇有怨言,只是还没到撕破脸的地步,一直隐忍罢了。

“爹,难道李老还真想找到那个人?找到又有何用,都成老头子了,再说当年李老不也是反对那位,又何必做得这副模样?”

中年人挑了挑眉:“你既知道是这副模样,那就是一副模样罢了。后悔又能如何,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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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所有人都盯着官署的动静,都想知道接下来安抚使还有什么动作,卫傅也并未辜负众人期望。

先是张贴了关于毛苏利罪状的告示,在谋害朝廷命官这一项上,阿尔丹氏因提供了数目不少的粮食,被牵扯其中。

不过安抚使说了,一人之责不用追究全族。

安抚使都这么说了,接下来该如何做,阿尔丹氏族的人自然明了。

原族长顷刻被夺了族长之位,改为族里重新推选一位新的族长来。

阿尔丹氏要保存全族,不想为一人之私和朝廷起冲突,同时也是族里少不了有一直盯着族长之位的人,如今抓住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可他们并不知,阿尔丹这一番变动,让其他屯庄暗中生了无数波澜。

且不说这位安抚使的手腕不可谓不高,也不过短短两个月,便先后扳倒了毛苏利及一众马匪势力,同时还致使一个大屯庄换了族长。

各大族长、姓长确实势力根深蒂固,但也没想象中那么根深蒂固,因为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斗。

他们乃至他们这一支,在这个位置坐了太久太久了,久到让人们以为族长姓长的威严必然不可冒犯,以为这个位置天生就该属于他们。

即使有那么几个人有异心,却苦于没有机会,如今阿尔丹氏的老族长,算是给人开了个先例。

让许多人发现,原来这样也可以。

就在许多人因黑城势力变动,而心思各异之际,一对父子敲响了官署的后门。

“请问,王水生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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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儿一直以为爷就叫王大柱来着,没想到竟还有个名儿。

见爷出面把人领回了院子,她忙跟了上去。

卫傅拦都没拦住,让她抱着大郎跟进去了。

跟进去后,她也不生怯,就待在老爷子身边,膝上坐着一个同样白嫩眼大的奶娃娃。

两人睁着同样圆滚滚的眼睛看人,倒把一见到老爷子就老泪横流的李德义的眼泪,给逼回去了。

“这位是?”

“她是我孙女,叫福儿。”

“原来竟是孙小姐。”李德义擦擦老泪道。

“行了,别叫什么孙小姐,咱现在就是普通人家,她也当不起这称呼。”

一听这话,李德义又开始老泪横流。

“少将军,你是不是还在怨我?若是当年我……少将军也不会吃这么多的苦……”

“什么将军不将军的,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老爷子浑不在意道。

但李德义没法不在意,他至今记得当年那些事情。

山河突变,战火四起。少将军没生在好时候,那时随着辽东铁骑的逐渐没落,王家声望也不如以往。

其实王家不是不能一改颓势,燕人的大汗不止一次派人来招揽当时王家的老家主,也就是王水生的祖父,但俱被老家主拒了。

可当时朝廷自顾不暇,断饷缺粮是常有的事,他们本就是在勉力支撑。关键这时也不知谁向皇上进了谗言,竟说王家有通敌之嫌,于是铁骑的磨难就来了。

三天两头换监军,监军不是太监,就是不懂打仗的文官。

监军不懂却胡乱指挥,听命就是送命,不听命就是抗命,有次甚至发生过故意派他们去送死,就为了监军可以趁乱率先逃跑。

几次下来,曾经赫赫有名的辽东铁骑就被打残了,只剩了为数不多的残部,老家主也受了伤。

少将军就是那时在人前显露的。

老家主常年领军在外,英雄一世,无奈两个儿子皆长于妇人之手,非但没遗传到老家主的勇武,反而过于文弱。

仅有次孙从小胆识过人,被老家主带在身边,常年出入军营,十几岁就能上马杀敌,才被李德义这些家将们称为少将军。

当时前朝已是大厦将倾,国都都被占了,只剩了一撮人逃到了南方建立了小朝廷。王家所领的辽东铁骑分崩离析,只剩了少将军带着剩余残部,仗着对地形熟悉,以及西侧就是大草原,和燕人在两地穿梭打起了游击战。

就这样,又整整坚持了一年,直到南边的小朝廷也被灭了。

这时,王家也到极限之境。

没有后续补给,又不愿掠夺百姓,只能和燕人军队抢补给,将士们不知为何坚持,更不知未来在何方,再加上都有家眷,都知道燕人腾出手肯定会报复他们这些人。

他们倒无所谓,反正就是残躯一副,可家人怎么办?

几番商榷之下,也是实在无路可走,王家带着王家族亲、王家的家将,以及残存旧部,退到了极北的黑江。

当时的说法是,暂时休养生息,留待来日东山再起,扫清鞑虏。

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累了,他们为这个朝廷贡献了应有的一切,只剩一副残躯,如今只为了保存子嗣后裔。

只有两个人把这句话当成了真,一个是老家主,一个是少将军。

老家主到临死之前,还呼喊着要重建铁骑,驱除鞑虏,光复河山,而这话也就少将军听进去了。

其实当时李德义还不知,只有少将军一人听进去了,他以为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他甚至自惭形秽自己的懦弱和贪图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