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克罗兹

经过好几个月后,太阳终于再次在正午时分略显迟疑地在南方地平线上出现短短几分钟。之后不久,他们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另一趟长途雪橇之旅。

不过克罗兹知道,真正决定他们的动身时机也逼他尽速做出最后决定的,并不是太阳终于回来了。真正让沉默女士认为时候已到,是一天中剩下的二十三小时半的时间里不断闪现于天际的奇异景象。当他们驾着雪橇、要永远离开雪屋时,他们头上天空里摇曳闪烁着各式彩色光束,时而蜷曲、时而伸张地舞动,就像原本握成拳状的手指忽然张开又急速闭合。每日每夜,在黑暗的天空里,北极光的活动愈来愈剧烈。

为这次更长的长途旅程制作的雪橇,比前一个更讲究。前一次他还无法走路,沉默女士为了载送他而用海豹皮卷鱼当滑板临时打造的雪橇只有六英尺长。现在这部雪橇几乎是它的两倍。这部雪橇的滑板是他们用心地将一些短小木材切割成适当的形状,再利用海象的象牙连接起来制成。滑板表面包覆着鲸鱼骨和扁平的象牙,不是只贴上一层泥炭。不过,沉默女士和克罗兹还是一天好几次去为滑板加上一层冰衣。雪橇的横板是用鹿角和最后一点木材(支撑睡卧平台的木板)做的,雪橇后方的立柱则是由几根牢牢绑好的鹿角及海象牙构成。

这一次,雪橇的挽具被设计成两个人可以一起拉,除非当中有一人受伤或生病,否则不会有人坐在雪橇上。但是克罗兹知道,沉默女士用心打造这个雪橇,其实是希望在这年结束之前,雪橇可以改由雪犬队来拉。

她怀孕了。她并没有用细绳、用眼神或其他视觉图像告诉克罗兹。但是他知道,而且她也知道他知道。如果一切顺利,他估计婴儿应该会出生在他过去称为“七月”的月份。

雪橇上载着所有的毛皮毯、兽皮、煮食器具、工具,以及几个用皮封起来、盛装着融化雪水的葛德纳罐头,以及一些冰冻的鱼、海豹、海象、狐狸、野兔与松鸡。但是克罗兹知道,其中某些食物其实是为了可能根本不会到来的时候预备的——至少对他而言。而且另一些可能会用来当礼物,一切都取决于未来的冰况及他将来的决定。他知道——就看他做出何种决定——他们两个人可能很快就会开始禁食。虽然照他的估算,真正必须禁食的只有他一个人。但是沉默女士一定也会和他一起禁食,因为她现在是他的妻子,只要他不吃东西,她也不会吃。不过,如果他死了,她就会带着食物和雪橇回陆地上去过自己的生活,并且继续尽她该尽的职责。

一连好几天,他们沿着海岸线往北旅行,绕过悬崖及陡峭的山丘。有好几次,崎岖的地形逼着他们下到冰海,不过他们并不想长时间待在冰海里。至少目前还不想。

有些地方的海冰已经开始裂开,不过只形成很窄的水道。他们没有停下来,在水道旁捕鱼或在冰穴旁驻足。他们只是继续向前走,一天拉至少十小时的雪橇,而且一有可能就把雪橇拉回陆地上,并且留在陆地上,即使这意味着包覆在雪橇滑板上的几层冰衣会磨损得更快,更常需要翻修。

第八天晚上,他们停在一个山丘上,俯视着由一些发光圆顶雪屋构成的聚落。

在接近小村落时,沉默女士非常谨慎,刻意选择走在下风侧,不过,还是有一只系在冰上木桩上的狗开始狂吠。还好,其他狗没有随之起哄。

克罗兹看着发光的建筑物,其中一座是由一间大雪屋与四间小雪屋(雪屋之间有信道相连)构成的多重圆顶。光是想到这样的社区,就让克罗兹感到心酸,更别说是亲眼见到了。

人的笑声穿过雪砖与驯鹿皮,从他下方远处的村落传到他耳中。

他知道可以现在走下去,请这群人帮他找回解救营的路,接着找到他的手下;克罗兹知道,他们在威廉王岛的另一面屠杀八个爱斯基摩人时,有个巫师逃脱了,而这就是那个巫师族人的村落。广义来说,沉默女士和八个被杀的男人与女人一样,也是这家族的成员。

他可以下去请求帮忙,而且他知道沉默会跟他一起去,并且会用细绳图案为他翻译。她是他的妻子。他也知道,除非他在冰上照着他们的要求去做,否则不管他是不是沉默女士的丈夫,也不管这些人是多么尊敬、畏惧或喜爱沉默女士,这些爱斯基摩人非常可能会先用微笑、点头甚至是欢笑迎接他,然后趁他吃东西、睡觉或没有防备时,突然用绳索紧紧捆住他的手腕,并且用兽皮袋罩住他的头,然后不断用刀刺他,女人也会和猎人一起刺他,直到他断气为止。他曾经梦见他鲜红的血流在白雪上。

也有可能不会。或许沉默女士还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即使她也曾梦见那样的未来,至少她没有用细绳告诉他结局,也没有和他分享那样的梦境。

反正他现在也不想知道未来会如何。这村落、这一夜、明天,在他还没决定另外一件事之前,都不是他最立即的未来,不论他的未来及命运到底如何。

在黑暗中他向她点了个头,然后他们转身离开村落,继续拖着雪橇沿着海岸往北走。

在这趟旅程的日间与夜里,他们两人蜷缩在毛皮毯下睡觉的几个小时里,只有一大张从雪橇后侧鹿角立柱上悬垂下来的驯鹿皮,能充当他们的保护帐。在这些时刻,克罗兹有很多时间可以思考。

过去几个月里,也许是因为没人可以讲话——至少没有一个可以发出真正言语来响应他的对话者——他已经学会让自己的心思与心灵在他里面说话,就好像有几个带着各自论点的灵魂一同住在他心里。其中一个灵魂,一个较老、较累的灵魂,知道他是个十足的失败者。一个男人可能接受的任何考验,他都没有通过。他的手下,那些相信他能带领他们到达安全之地的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分散在各地。在脑袋里,他希望有些人还活着;但是在他心里,在他心中的灵魂里,他知道那些四散在通拔克所居之地的人全都死了,他们的骨头已经将某个不知名海滩、或将某块空无一物的浮冰块漂白了。他对不起他们每一位。

不过最起码,可以去找他们。

克罗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过他愈来愈怀疑他们是在威廉王岛东北方某块大岛屿西岸的某个峡角上过冬,那里的纬度和惊恐营及惊恐号所在地差不多,虽然那两个地点在他们西边一百多英里外。如果他想要回惊恐号,就必须往西越过一大片结冻的冰海,或许还要越过更多岛屿,然后再穿过威廉王岛的北部,最后再在海冰上走二十五英里,才能到达十个多月前他弃置在冰海上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