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退潮之后,二人顾珩欲叫下人端水进来洗漱,被秦观月制止。

她懒懒躺在榻上,伸手轻点了下顾珩的肩:“方才我是出了力的,如今也该珩郎伺候我了。”

顾珩会错了意:“什么意思?”

秦观月怔诧一瞬,明白顾珩以为她是要他礼尚往来的“伺候”,于是开口打趣。

“让你去打水,珩郎想成什么了?”

顾珩不回话,知晓与秦观月辩下去,不占上风,于是披上外袍,替秦观月打了水,自己又去盥室清洗。

再回来时,秦观月倚在榻上,似已疲倦地睡着了。

顾珩推门而入时,秦观月便已经醒了,但她仍刻意装作在睡梦中的模样。

昏沉的豆灯烛影下,顾珩站在榻前,眸光打量着她的面容。

不如往日那般伶牙俐齿,卖俏风情,此时的她倒显出些难得的乖顺姿态。

秦观月生得容颜秾丽,尤其是那双眼勾着三分媚,以至于顾珩常常忘了,她也不过还是个正值年华的小女儿家。

明晨顾珩与吏部侍郎约好议事,夜色已深,但想起那夜与秦观月手谈时的下注,顾珩仍拿来纸笔,置于正对着床榻的桌案前,提笔勾描。

同室而居的这些夜里,秦观月曾数次与顾珩提起她不幸的幼年,每每此时,在疼惜之外,顾珩还会生出一些卑劣的庆幸。

秦观月的幼年与他一般,是残缺的。某些时候,他发觉他俩的人生都有着相同的底色,悲悯的、可叹的。

凭这一缘由,他们原先看似脆弱的情谊,似乎能因此有些更深刻的勾连。

两个同样处在黑暗里的人,若能并肩行走,或许还可以见得天光。

顾珩许久未作画,有些手生,绘了两三张纸,尤觉不够满意,于是又铺开新的一张。

小毫在纸上曳墨,逐渐勾勒出女子形貌。

顾珩垂眸作画,忽而听见榻上传来一阵低低的啜泣声。

他放了笔,走到榻前察看。

秦观月侧倚在玉枕上,豆光映着半边脸颊,她阖着眼,眉头轻拧,长睫微颤,沾着些水汽。

似是溺在深梦之中,她像受了伤的小兽般呜咽啜泣,嘴里喃喃着些什么。

顾珩见状坐在榻边,轻声唤道:“月娘。”

听见顾珩的低唤,秦观月自梦中惊醒,一时还有些恍惚,愣愣地坐在榻上望着顾珩。

险些装得连她自己都信了。

“魇着了?”顾珩抚过她的墨发,眼底鲜少露出这般温润。

秦观月心底算估摸着时刻,又望了顾珩一会儿,渐渐盈出了泪。

她倏地伸手揽住顾珩的脖颈,下巴靠在他的肩头,轻声泣诉。

往日看秦观月落泪,顾珩虽也有过不忍,但那只是出于本念,就像怜惜路边的野花野草般。

但今夜他却感到久未波动的心弦,难得地被触动了一瞬。

他捧着她的脸,为她拭泪。

“梦见什么了?”

出乎意料的,秦观月这一次却怎么也不肯说,只道是不愿让他为难。

顾珩乍不适应,连番追问之下,秦观月才长睫凝泪,勉强啜泣几句。

“适才我梦见娘亲了,娘亲,她似乎过得不好……”

顾珩知她是思母情切,叹息一声:“梦境不真,不必为此感伤。你娘的事我始终着人留意着,若有机会,定让你们母女相见。”

秦观月等的便是这句话。

但她仍是含泪摇了摇头:“珩郎每日为朝事殚精竭虑,别再为我的家事操心。娘亲她是个好人,定能有逢凶化吉的福分。”

“这些事我会安排,不用再说。”余话不表,顾珩用指腹蹭去她下巴上垂着的一滴泪。

秦观月得了顾珩许诺,喜上心头,然面上依旧端着芙蓉垂露的模样。

良宵夜短,她不愿适才的一点温情就此泯灭,于是伸手指了桌上被绛墨压住的宣纸。

“珩郎画的是什么?”

“上次答应要给你画的小像。”

秦观月要看,顾珩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面上多了分暖意。

“确定要看?”

秦观月心里有些拿不准,不知顾珩为何有此模样,一副小像罢了,有甚么看不得的?当即点了点头。

顾珩将那小像拿到秦观月面前时,她才变了脸色。

画上的女子未着寸缕,只有一赤色抱腹勉强挂在腰间,连心口的那点红色月牙胎印都被顾珩绘了上去。

秦观月面色通红,当即将那画纸反扣在榻上,嗔怨地瞪了顾珩一眼。

而顾珩面色不惊,唇角还衔着愉悦的笑意。

秦观月显然是没料到顾珩竟会如此,愈发觉得他往日那般清矜作派,都是演出来的。

于是低低骂了一句无耻。

“不是月娘要我画的吗?怎么成了我无耻?”

顾珩模样坦然自若,拿起画纸抖了抖,借着烛光仔细端详,慢悠悠地点了点画上某腴润处。

“手生了,这儿画得不好。”

秦观月羞得攥紧了被衾。

顾珩擅画工笔,画锋写实。

骊台的形稿也是出自他手,那绘图可是半点都错不得,这般严谨细致的作派,在绘画美人上,更是传神形象。

分明就像是用尺子丈量了她的身形一般,而后又跃于纸上。

至于他点的那处,的确差了些丰腴。

秦观月第一次被顾珩这样反将一军,咬着唇要夺下那画,却被顾珩躲过。

她气得背过身去:“往日都听宫人说顾相是品德高洁之人,如今真该让他们看看珩郎的行举。”

半晌无言,环室静得只能听见二人的呼吸声。

“月娘。”

秦观月想要回头,后颈却被顾珩冰凉的掌心覆住。

他轻轻地摩挲着她纤细到不堪一折的玉颈,像是片飘羽拂过。

顾珩声线无波,甚至透着些笑意:“若我并不像世人想的那般好,月娘当如何?”

秦观月看不见顾珩的神色,但没由来的,她想到了那日葡萄架下顾珩近乎痴狂的行举,蛮横到要将她撕碎的力道。

她感到顾珩手心的凉意,顺着后颈的肌肤,缓缓渗透进她的血液里,让她觉得浑身发冷,不禁打了个颤。

她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好让声音听起来如往日般甜美。

“珩郎都不算好,那这世上的郎君岂非连男子都不算?何况我最初接近珩郎,便是想与珩郎生生世世都在一块的,无论珩郎如何,我对珩郎的心意始终如此。”

秦观月信口如流地扯着谎,却不像往日那般坦然,心里阵阵发虚。

她又问了一句,似是要以试探顾珩:“那珩郎呢?珩郎也是这般吗?”

顾珩背对着烛光而坐,面容沦溺在阴影里,神色晦涩难辨,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他缓缓松开了手,在秦观月洁白的后颈上,轻轻留下一吻。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