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周遭都是潮湿阴冷的黑洞, 傅忱只身立在这方混沌里。

他听到水滴答落下的声音,像毒蛇吐着的信子,叫他身上寒毛倒竖。

人呢?梁怀乐呢?梁怀惔身边的走狗呢?

傅忱迈开沉重的腿脚, 像往前走,忽然付誉出现了,他手里拿着牌, 笑着和他说话。

“走啊,阿忱,我们接着打双陆, 昨儿个输了抵给你的玉扳指, 今日我要赢回来的。”

是在西律的时候, 一切都好真实, 付誉叫他,傅忱朝他走过去,刚向前一步, 父皇出现了,他拥着母妃。

父皇拦住了他,“傅忱!”

傅忱闻言脊背一僵, 还没等他问话请安, 父皇已经开口他斥骂。

“你不去温书习论练骑射,跟着付誉胡闹什么?你也要同他一样做个闲散纨绔是不是!”

不是, 他并没有偷懒。

“朕给你锦衣玉食, 让你享受万人尊从,不是叫你整日与人投壶打双陆逛勾栏瓦舍!”

“朕对你寄予厚望!”

“你这样不听训将来如何继承朕的大任!”

父皇手里握着鞭子, 一下下抽打在他身上, 母妃在旁边看着。

夫子教给他的书都背完了, 抄录万赋论抄得他握笔都疼, 马场的马他也跑完了,他射了很多支箭,掌心都是泡。

夫子,侍从,外祖,婢女,他们都觉得他太过刻苦,父皇却没看到他的努力和付出,他流下的汗水。

他从来都不满意,也不会给他辩解的机会。

打双陆出师未捷,付誉的玉扳指还被他捏握在掌心里。

傅忱跪在西律祖先的牌位前,阴暗的灵堂,除了黑与白,在没有别的。

除了冷,透骨的冷。

跪得久了,地砖的冷钻进他膝盖骨,他唇色青紫,死咬着唇才能绷住,不叫脸颊抖动。

也不露有一丝一毫的退缩和动弹。

父皇打够了,母妃才过来,她带来一盘小食,是她亲手做的。

她的手摸过傅忱的头发,还有他的脸,停留在他的耳侧,自然也看到他眼里的委屈,却只轻叹一口气。

“阿忱,要听话。”

她温柔地将傅忱掉落的一缕发捋顺回去,他连一捋发丝都不能出错。

“父皇和母妃都是为了你好。”

傅忱期待的心在这一刻沉入谷底。

母妃也不会懂的,他依然不够完美,傅忱在想,到底要怎么样,怎么才算最完美,才能得到他们的首肯和满意?

听话!听话!听话!完美!完美!完美!不够好不够好不够好!

他们呢,也做到足够的完美了?

所有的一切都要他来背负,怎么做都不好,他听话努力了!他得到了什么!他所谓的承袭大统,就是那架南梁的小轿子。

三年,自从他来到南梁,没有一天夜里睡得安稳,没有一日吃过不受人白眼,被人□□欺负!

一句夸赞都不能给吗?他想要的不多啊。

傅忱眼里紧攥在手里的玉扳指碎成了齑粉,他推开惠沅皇后的手。

“够了!”

本该走掉的父皇,忽然回来了,他拥护被“不听话”的傅忱吓坏了的惠沅皇后。

“逆子!”

没用鞭子直接上脚踢翻傅忱,不管不顾打骂他,仿佛傅忱不是他的儿子,只是他的下属。

又疼又冷....

傅忱牙根发颤,在他像一条濒息的死狗,几乎站不起来,放弃挣扎快要认命合上眼的时候。

扑上来一个人,好温暖,抱着他,哄着他。断断续续的声音,极力在安抚他。

把狰狞的父皇和母妃的哭喊都隔绝在后,似一堵温墙,又软又热。

傅忱朝温暖靠去,浑身发颤,不断陈述,他咽在嗓子里的声音,“冷.....冷...”

“疼....”

宫侍打了一顿,也不敢狠下死手,出够气就丢下棍子跑了。

怀乐哭着把傅忱背回来,手里还提着快要断气的小狼崽,她哭得那么心碎。

自己都顾不上,给傅忱擦洗干净,在太医院门口磕了好久的头,求来了人给他看病,抓药熬药,给他喝下去,一直守着他。

傅忱是敌国质子,怀乐又不受宠,太医不能给太好的药,只留下一些温和止血,益补益气的普通方子,提着药箱子摇头走了。

怀乐抱臂守着昏迷的傅忱,和小被褥里窝着的小狼崽。她生命里唯一的两个羁绊,她甚至顾不上自己。

她真的好害怕,泪一直掉啊掉,任由她怎么擦都擦不干净,越来越多。

在这一刻,她无比痛恨埋怨自己。

梁怀乐你怎么那么弱啊,跑得慢,话也说不好,什么都帮不到。

再快一点,就能帮忱哥哥更多了啊,再强大一点,十七就不会也被打了啊,能拿到的药也不会那么少了啊。

傅忱发梦魇蹬掉了被褥,他一直迷瞪乱挣,额头很烫,又一直说冷。

怀乐爬上去,拥着他。

嫩白小小的手背伤痕累累,上面还沾着血迹,抬气又落下慢慢轻拍着男人的后背。

她身上疼,眼睛哭多了涩涩地疼。

“忱...忱哥哥..不要怕....”

傅忱不知道听没听见她的话,他把怀乐抱得特别紧,仿佛要将她刻入骨血。

怀乐感觉到了被需要,她的泪水滚下来,哽咽着说给傅忱听。

“寒...寒冬...总是会冷......怀乐...给忱哥哥被褥.....盖.....盖很多很多的被褥...捂热起来就不冷了......”

她自己已经泣不成声,却在极力给傅忱宽慰。

“忱哥哥不怕...到了春天一切都会好的。”

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十七会好起来,忱哥哥也会好起来。

傅忱看不见她的脸,却记得那串磕磕碰碰的话语。

“忱哥哥不怕,到了春天一切都会好的。”

会好的,是小结巴....

他想起来,那个供他无限予取予求的小结巴,她把饴糖放在他的手上。

她说她叫.......

傅忱的唇无意识哆嗦,“梁..梁...梁怀....怀....”

梁怀乐。

傅忱最后的字眼没有说出口,他的口型停留在乐上,怀乐听到一半,她看,心里免不了暗下来,苦笑。

忱哥哥是在叫三姐姐吗?

三姐姐......

梁怀乐,更多与怀乐相关的画面涌入他的脑海,傅忱在一瞬间清醒过来,他没有在西律,他在南梁!

他一醒过来就将怀乐丢出去,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渴望温暖脆弱的模样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他变得很防备,眼神阴寒冰冷。

“梁怀乐!”

傅忱的声音嘶哑粗糙,怀乐从地上爬起来,“忱哥哥...”

太好了,忱哥哥醒了,太医说,熬过这个漫漫无边的夜晚,他就会没事。

再没有比现在有能叫她开心的事情。

她擦去喜极而泣的眼泪,掌心的血蹭到眼角,和着晶莹剔透的眼泪,仿佛漂亮的彼岸花,凄美的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