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赐婚懿旨下达之后,在神武军历练的临安世子孟慎,也遵循皇太后懿旨回京完婚。

这既是完婚,也是让孟慎跟慕雪华重见一面的契机。世子孟慎,字思之,其名取自《策林》的“慎而思之,勤而行之”,他是在明德帝卧病时出京的,至今已三载有余,快到第四个年头了。

即便慕雪华口中十分谦和,但在京都的风闻谈资当中,年仅二十一岁的世子俊朗英武、玉树临风,何况是王爵人家,是大多京都贵女心中所属的如意郎君。骤然赐婚,连高门内命妇们在京办宴会、彼此交谈间,都提及自家女儿为之伤心云云……

由于董太后参政,所以内命妇、及高门贵女的地位,都比前朝更高,即便议及子女婚事、儿女情长,也是情理之中,不会有伤闺誉,反而会觉得这家姑娘勇敢真诚、值得倾心相待。

在临安世子回京的这期间,慈宁宫十分平静地渡过了半个多月,直到六月中,宫闱绿叶纷繁,暑气初至时,才算发生了一件意外之事。

这一日,董灵鹫正将往年的科举文章尽数看完。她将这些案卷从官员手中要出来,是因为自明德帝驾崩后,很多年迈官员也告老还乡、荣归故里,所以有了不少的空缺,而恰好前几年科举及第的进士们,已在翰林院做了几年庶吉士,正到了指派实务的时候。

董灵鹫既从官员的口中,考较他们的能力,也将当年及第的试题和文章重看了一遍,她看完这些文章,在文书上为吏部拟写任职意见,写到一半,突然发现试卷文章的数目似有不足。

“瑞雪,”她道,“你遣人去六科,问一问庶吉士中是否有迁往他处,不能任职京中,所以没有送来的。”

瑞雪刚要转身,忽地想起什么,探看了一下试卷的题目,笑着道:“您忘了,当年选入先帝面前的试卷中,有几位因文章不恭,遭受黜落,甚至还进了刑部大狱呢,那些文章,怎么能送给娘娘看呢?”

董灵鹫持笔沉思,似乎在这事上没有格外留心,所以回忆片刻,才想起这件事来。

她正要重新下笔,视线一扫,见到一旁珠帘后喂猫的小郑太医。

郑玉衡本来是不为难“照夜太子”的,喂猫时从不跟皑皑较劲儿,结果此时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有些游离恍惚。皑皑吃不到他手上的食物,急得喵喵叫,尾巴急躁地甩来甩去,终于恶向胆边生,猛地一跳,沉重肥硕地白猫砰地一下砸到怀里。

郑玉衡手忙脚乱才接住,不仅手上的食物被这只恶猫吃掉,连他的手都被尖牙咬了一下,泛起浅浅的红痕。

“喵呜——”皑皑跳下去,得意洋洋地走了。

郑玉衡愣了一下,站在原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感觉似乎有人走到了自己身边,便以为是月婉姑姑、或是蒋内人,便道:“我去洗一下……”

一块素蓝的帕子递了过来。

郑玉衡的脑海中还盘旋着方才瑞雪的话,神思不属,也不知道是惋惜还是感叹,百味交杂,一时竟没发觉这帕子上的檀香气,只接过擦了擦手:“多谢内贵人,我去厨房看看娘娘的药膳做得怎么样了。”

慈宁宫的小厨房几乎是六宫当中做的最好的,里面的御厨、尚食女官,都是精心挑选的,药膳食谱都是他跟女官们共同商议而成,幸好她们既读书明礼、又在厨艺上很有建树,所以才能这么快成形。

郑玉衡才一转身,就看见大片的金色刺绣和长长的步摇,视线扫到对方润白流畅的下颔,还有唇上浅浅的丹朱色。

他的官服上有一条嵌着金属的锦带,叮地一声,撞上了太后娘娘衣袍上层层叠叠的珠玉琳琅,珊瑚禁步跟半月玉珏相互颤动。

郑玉衡呼吸一滞。

那张素蓝的帕子还在他手上,上面绣着一只彩凤。他的手指一开始是捏着帕子,然后幡然醒悟,双手送还上去,垂眼道:“娘娘……”

董灵鹫觉得,自己好像把他吓了一跳。

小太医的声调都有点紧张地滞涩。

她嗯了一声,拿回手帕的时候,却没有一下子从他的手里拽动。郑玉衡的手指越收越紧,很尊重地、小心地道:“臣洗过之后再还给您吧。”

董灵鹫看着他,微笑道:“好。”

郑玉衡便慢吞吞地把丝帕贴心收好。

董灵鹫跟他说:“皑皑都有十一二斤了,哀家快抱不动,脾气也坏。哀家忙碌时,有劳你照顾了。”

郑玉衡心里知道,愿意帮太后娘娘照顾一只猫的人,能从慈宁宫门口排到神武门去。他道:“臣不敢居功。”

董灵鹫抬起手,轻轻掸了掸他的肩膀,那是刚刚被皑皑撞了一下的地方。这是一种照拂的动作,以两人的年龄差距来看,这看起来连丝毫男女之情的味道都不存在。

郑玉衡应该问心无愧、且感动非常地谢过太后娘娘的关爱。但他开了开口,竟然没说得出来,他脑海中混乱地想着……开国皇帝当初打天下时,为了收拢臣子的忠心,常常将臣子留在家中居住,他的妻子就从旁侍奉吃食茶水,举止关照,待臣如子,世人称颂她为贤后……

待臣如子……

不要。

郑玉衡突然窜出来这么一个念头,并且身体比脑子转得还快,默默地往后挪了半步。

董灵鹫停下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语调仍旧温和:“你如今,不该怕我了吧。”

小太医的身躯一顿,低声道:“臣不是怕,臣是……”

“不愿意?”

“不是。”郑玉衡说到这里,忍不住抬起眼看她,见到董灵鹫神情温润,并无怒意时,才道,“太后能不能不把臣当成……当成……晚辈。”

董灵鹫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不解:“我不明白你。”

郑玉衡也哑口无言,他不知道怎么阐述自己心中的想法,既能说明,又不显得得寸进尺,他还没说清楚,董灵鹫便屈指抬起他的下颔。

面对太后娘娘时,任何人都免不了垂首听训,不敢直视,所以即便郑玉衡生得很高、如松似竹,也要稍微敛去一些谦卑的姿态,才能跟她目光交汇。

在女子当中,董灵鹫也算是很高的,她鬓发上装饰贵重,又增添了这份高度。她的手指摩挲着郑玉衡的颔骨,指腹温暖轻柔,淡淡的檀香和书墨气扑面而来。

郑玉衡在这种气息中,仿佛连呼吸都沉涩下来。

他眼睫微动,瞳眸乌黑,听到太后轻轻地道:“要是不愿意,可以跟我说。”

郑玉衡无法探知她口中“不愿意”的深层含义。

他额角渗汗,手心滚热发烫,血气上涌,薄唇激得泛红,回复道:“臣只是……您待臣有君臣之节、有长幼之爱,但是……”

但是却没把他当成一个年轻男子。这样漫不经心、不在意的接触,不把男女之防当成一回事的感觉,简直伤到了郑玉衡辛苦维持的分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