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郑玉衡思索无果,进了慈宁宫,临到殿前,门口值守的内侍便连忙打上一把伞迎上来,赶紧道:“大人怎么又忘了打伞?仲夏虽暑热,淋湿了也容易感染风寒的。”

郑玉衡道:“许是我运气不好,常常走到一半便下起雨。”

内侍止住他的话,捡着好听的说:“您可别这么想,谁能有大人您运道好啊?要是来早了,尚书大人在里头,反而还见不到娘娘呢。”

说着,便将郑玉衡引进去。

郑玉衡在门口,稍微散了散凉气,又问过太后的一日三餐、是否按时喝了药,才到她身边去请脉。

董灵鹫见他这时候过来,心中想到这孩子有可能撞见了甘尚书。十几年君臣,她对甘文议十分了解,估计那位老尚书恐怕生出来诸多揣测。

郑玉衡把脉期间,董灵鹫的视线一直静默而温和地笼罩着他,让人无端有些紧张。他松了手,刚要开口,便听太后出声道:“撞见什么人了吗?”

郑玉衡觉得她简直料事如神,忍不住冒出一点儿崇拜的心态,然而董灵鹫继续道:“你这个时候过来,要是走常来的那条路,要跟甘尚书打个照面吧?”

他噎了一下,崇拜的泡泡被一个接着一个地戳破,便道:“是……”

“他拦你了?”

“对。”

“可有说什么?”

郑玉衡摇了摇头。

董灵鹫摸了摸纸面,想着老尚书还算沉得住气,要是换了御史台的台谏长官,那位御史中丞必然掉头回来,质问皇太后的德行——要不是孟臻说自己需要这么一个忠言直谏的人物,董灵鹫早就将这个驴脾气打发到地方去了。

她问到这里,便不再问详细了,而是把手头的两份文章看完,翻到下一页时,目光突然一滞。

这手字……

董灵鹫转过视线,又看了看身侧的郑玉衡,跟瑞雪道:“把方子拿来。”

瑞雪应了一声,立即将这几日郑太医开的药方送过来。郑玉衡就在太后的身侧,董灵鹫索要药方,却不直接问他,这让小太医心中有些打鼓,不知道她是什么意图。

董灵鹫接过方子,对了一眼字,果然笔迹相同。由于这是昔年被黜落的春闱试卷,所以在密封考题、隐名批阅的过程中,卷面上不曾有考生的名姓和籍贯。

董灵鹫扫了他一眼,从底下抽出甘尚书呈上来的名册,果然从昔年春闱的考生中寻到了郑玉衡的名姓,上面画着红色的圈,以示跟其余进入翰林院的进士不同。

她道:“郑玉衡。”

郑玉衡心神未定,被叫了一下全名,立即凝神道:“是。”

“三年前关于隐田众多、税赋不足的议题,”董灵鹫抬起头,望着他的双眼,“主考官评定的一甲之中,只有一位坚持立即清田、削去隐田与私兵,并且要从藩王皇亲开始,诱以他利,施以刑法,还写了一份详细的土断之策。”

郑玉衡几乎被她平静的语句定在原地,一千多个日夜来无数在脑海中反复浮现过的议题,反复重来过的文章,就这样剖开血肉、突如其来地展现在他面前。

他的反应甚至慢了一刹那,但在回神的瞬间,他下意识道:“臣……臣错了。”

“你没错。”董灵鹫说,“你没有错。”

郑玉衡哑然失语。

董灵鹫的目光收回,落在这篇文章上,道:“其他考生的方式都太绵软了,这样的疾患,怎么能够施恩劝慰?剥削佃户,搜刮民脂民膏,当杀。”

太后的话一直温和轻柔,但当她的平淡的语气落在这几个字上时,依旧有让人浑身战栗的力量感。

郑玉衡像是被摁了开启的机关,像是被砸破了厚厚壁障的一缸水,多年来想不通的心绪就像是水一样汹涌地蔓延。

他声音发涩,道:“……可是,先帝、先帝说臣有错。”

董灵鹫笑了笑,伸出手。小太医犹豫了小片刻,还是将手递过去,被她拉到座椅的一侧。郑玉衡时刻谨记侍奉太后的规矩,刚要行礼下拜,董灵鹫便道:“搬张椅子来。”

内侍手脚利索地搬过一张座椅。郑玉衡几乎是被她按坐在身畔的。

她道:“是我黜落你的。”

郑玉衡:“嗯……啊?”

他下意识地应了声,后知后觉地听清她说什么。即便坐在她身畔,也忽然觉得手脚冰凉,有一种莫名的情绪不断地翻涌、发酵。

董灵鹫见他惊讶的眼神,忍不住戳了戳小太医的额头,道:“哀家要是不这么做,先帝一怒之下,差点砍了你的脑袋。”

“噢……”郑玉衡的脖颈凉嗖嗖的,默默低下头听训,“陛下是明君。”

“明君逼到了一定地步,也会有发泄不出来的气。”董灵鹫回忆了一下,慢慢讲述道,“你那方法虽然没有错,但那是个什么时局?南方旱了两年,又快入冬,游牧部落在北疆劫掠,神武军、神勇军,甚至御营中军,哪一方的官兵不是要真金白银去养,你以为我们不想土断、不想抄家?”

“我们”,郑玉衡极为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词,他心里有些微妙的羡慕,太后娘娘认为她跟先帝是“我们”。

他问:“那为什么……”

“因为他们走了内侍省的路子,献给皇帝八千万两白银。”

郑玉衡被这个数字惊得吸了一口凉气。

这些人……居然通过内侍……来贿赂皇帝?!

董灵鹫继续道:“远水解不了近渴,你的法子也救不了燃眉之急,反而还要跟他们周旋。所以先帝接受了这笔贿赂,为了能发出军饷,为了表这个态,跟三省六部的朝臣大儒们吵了十几天,驳议接近六轮,筋疲力尽时,你的文章被送到了御案上。”

听到这里,郑玉衡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发现它还好端端地长着,胆子又大了起来:“君子不迁怒于人。”

董灵鹫仔细地审视着他,唇边含笑,道:“你还敢当着哀家的面说先帝不够君子。真是无法无天了。”

郑玉衡有点儿恃宠而骄,不仅没认错,还问道:“光是贿赂就能拿出这么一笔数额了,那这些地方豪强、皇亲国戚,所贪墨的金银……”

那几乎是个无法想象的数字。

董灵鹫轻轻颔首,淡淡地道:“所以在先帝驾崩之前,在病中唯一亲自翻阅的文书奏折,就是推行清田土断,该抄的抄,该杀的杀。国库充裕,这是他为太子做得最后一件事了。”

屋檐外雨声滂沱,打在殿前的石板路上。

这些话由太后说出来,总让郑玉衡感觉到一股切肤的寒意。他无法去想象,一个被娘娘归类成“我们”的人,一个共参朝政的十几年夫君,在他骤然离世之后,娘娘有没有为他伤心、有没有为他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