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夜风凛冽。

如果在京, 按照当下的节气,应当是温暖和煦之春风、山花烂漫之丽景。

只可惜, 没有人来得及思念故土。

恢复了最初配置的御营中军运粮队, 何成飞磨着自己的后槽牙,看了看在他出城不久就快马追上来的郑大人和张大人。

郑大人面无表情,依旧骑在马上,由于他外表与内里不同, 在这么个荒芜之地里, 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根放雪地里冻过的甘蔗, 凉飕飕甜丝丝的, 浑身上下写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这八个大字。

何统制视线一扫, 看了看他缠着绷带的手,想到那飞射出去的一箭,觉得牙更酸了, 掉头看了看张大人。

张见清紧攥着缰绳,面容有些紧张, 双手攥得紧紧的,时不时问:“真有人接应咱们吗?……钧之,我有点后悔了, 要不我还是……”

可一想到回去估计没人送他,张见清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让自己的马靠得离郑玉衡更近一点。

队伍逼近了两峰之中的一条宽阔土路。

在昏暗的月影里面, 郑玉衡的视线穿过队伍中的火把,远眺向土路的尽头——在那里,很快就要抵达一处背靠大寒江、左右视野却十分开阔的地界, 而渡河是需要时间的。

如果不出所料, 朱里阿力台就会等候在开阔之处, 让骑兵在这种地方发挥出最大的效果,就像驱赶牛羊牲畜一样把这支队伍在河边包围吞没下去,并且从这群人口中撬取讯息、攥紧河关五路的所有供给路线。

既如此……这两峰上,应该会有斥候探查情况吧?

郑玉衡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要太过明显,但他的心跳却越来越快,随着马蹄的落下,这心跳声几乎盖过哒哒的足音,因为此时此刻,他们理应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之内。

除了朱里阿力台的斥候之外,大将军的人也在两峰之上了望,只不过他们更隐蔽,更无声,做好了黄雀在后的准备。

但耿哲可不像他这么仅仅只是心跳剧烈而已。

耿将军比底下那位当诱饵的何统制还更牙痒痒,由于运粮队的火把,以他极好的目力,自然可以看见里面的文官身形——

要怪就怪郑玉衡细皮嫩肉的太难伪装,不然换个兵卒上去替下来,倒还比他们两人真身上来强点……不对,蒋雄怎么把他给放出来了?!

但事已至此,这时候也没功夫把蒋雄拎着领子骂一顿。耿将军面色沉峻,这点思绪仅在他脑海里存在一息,旋即收敛停滞,进入“猎人”角色当中。

作为引蛇出洞的“诱饵”,螳螂捕蝉里的那个“蝉”,郑玉衡此刻是无法感知到两方的思绪、谋略、以及心理变化的,但他却有一种奇异的第六感……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除了无情绪、平和的之外,似乎还有一道令人汗毛倒竖、心脏狂跳的盯视。

包含着冷酷、愤恨、痛苦,就像是在注视着一具尸体。

郑玉衡攥着缰绳,表面上什么都没有感知到,但以他在此夜当中的直觉,却能有九成把握确认李宗光本人就在这周围,在山峰、旷野,或是某一个远而高的坡上望着他,而此人的身边或许就站着贪婪狡诈又勇猛无比的女真骑兵。

他摸了一下袖口底部,那里还放着一把短刀。

而且这把刀真正舔舐过咽喉的血。

火把燃烧着,身后空空的运粮车无声地显示出他们需要再度筹粮的使命。

因为人数较多,队伍中的一些人伪装成了民夫,实际上他们厚厚的棉袄下并非是棉花,而是甲胄。这些套着车的马也随时可以解开绳索,释放出战马的脚力。

“钧之……”

“子墨。”郑玉衡终于开口,“一会儿如果有流矢,躲到车马的后方。”

张见清仅仅愣了一息,随即点头应下,忙道:“一会儿就要——”

“来了。”他说。

随着郑玉衡开口,张见清立即扭头向前方看去。

随着走出两道山峰阴影,在听得见滚滚江水涛声的荒芜野地之上,左侧响起轰然的马蹄声、如隆隆而起的战车,兵甲碰撞,黑影重重,火把环绕起来,如同一层又一层令人窒息的网。

哗啦——夜风鼓噪,写着北肃文字的旌旗看不清具体模样,却能看见挥舞的影子,像是一张刺破夜幕的巨大爪牙,随着“网”的逼近笼罩而来。

骑兵们身上穿着甲胄和皮毛,头发剃得各式各样,讲着粗糙又洪亮的蛮语,在枪刀与火焰闪出来的白芒之下,这些藩骑大笑着、几乎胜券在握地碾压而近——

没有弓箭手,他们想抓活的。

几乎是在这情景映入眼帘的下一瞬,所有御营中军已经从腰间抽出佩剑,何统制扭身将郑玉衡、张见清两人挡在马后,整个运粮队的形态在极短暂的情况下发生了变化,将两位督运围绕在中间,假扮民夫的兵卒从盖着草的车底抽出坚盾,形成了让对方无法立即造成有效杀伤的防阵。

而在藩骑迎面进行冲阵的同时,两道熊熊的火把从两峰之上立了起来,在夜空中挥了两挥,瞬息间,一道洪亮的战鼓响起,伴着几乎将人耳膜震破的鼓声,在这片河滩前、一直到以人正常目力都看不清的地方,举起了无数相同的两个火把和旗帜……

随着这信号亮起的,还有火器、刀兵、甲阵!

“看来咱们得盼望耿将军快点登坡拔旗了。”郑玉衡望着远处的北肃旗帜,“这么大规模的夜战,持续不了太久……兵法上说以十围之,保险起见,六太子这两万人恐怕都是实数。”

“我的祖宗,你这功夫还分析这些干什么啊?”被围在众人中间的张见清手脚无措,浑身僵硬冰冷,觉得血都在倒流,“你我不过是诱饵中的一环,给那个叛贼李宗光来认的!有这功夫,咱们还是求求大将军神武非常,从后头直接拿住那什么六太子,这不比什么都有用?”

郑玉衡道:“兵贵神速,大将军先我们一步埋伏,这口子早就从后面撕开了,第一波冲阵包围的藩骑,估计是退不回去了。”

“什么意思?”张见清问。

“意思是,”郑玉衡顿了顿,“只能冲到咱们面前,撞散御营中军这支队伍,跳河游过江绕回幽北,还有一线生机。”

张见清只觉头皮发炸。

就跟响应郑玉衡的言论似的,在变故陡生之后,那些大笑着的骑兵虽然嗅到了战局的异样,笑声扼在了喉咙里,但冲下来的气势居然分毫未变。

如果他们不出来,六太子其他的兵卒也会被憋死在这个山坡上。

朱里阿力台没有选择在两峰之间的路内堵人,就是为防成了别人居高临下的活靶子,然而即便是采用了更安全的合围之举,依旧感觉到远超于他们的人马,在此刻烟尘四起地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