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最后的日子

鲁冰一直睡到第二天凌晨。她在飞船上被两次注射镇静剂,剂量多了一点。

飞船降落那天,船员一走下飞船,平托就发现了他们对鲁冰的厌恶,甚至老拉里也只是厌恶程度不同而已。把昏睡的鲁冰安置在卧室后,平托把几个船员都喊来,痛心地说:“你们不能这样对待鲁冰!”

班克斯怒气冲冲地说:“是她害了鲁刚船长!”

唐世龙苦笑道:“我是个恶棍,但即使是我也对这个女人心存忌惮,她太可怕了。”

老拉里也点点头:“她的所作所为太过分了。”

平托生气地说:“对,她是叫人生气。可是你们想过没有,如果鲁刚这会儿站在我们面前,看着我们这样对待鲁冰,他会不会难过?你们该怎样完成鲁刚临终前的嘱托?”

几个人悚然惊觉,班克斯不情愿地说:“为了船长,我们以后会好好待她。你放心,老河马大叔。”

平托转向老拉里:“老猢狲,你这个老糊涂。冰儿也很可怜啊。不要再给她增添痛苦了。”

凌晨,鲁冰悠悠醒来,看见平托、拉里和唐世龙都在身边守着,目光中是深深的关切,她搂着平托,放声大哭起来。平托眼眶发酸,连声说:“哭吧,孩子,哭吧。大叔知道你的苦处。”

鲁冰哭了很久才止住,声息微弱地问:“鲁刚哥哥呢?”

“他这会儿离地球大约二百万公里,已经收不到他的信号了。他还没有死,我想他永不会死,他会站在天国之门盯着你。冰儿,好好活下去,让哥哥高兴。”

鲁冰的泪水又涌出来:“大叔,我不会让他失望的。”

在迈克用手枪指着鲁刚时,鲁刚笑道:“打死我之后,你准备怎么处理这批核弹?卸到拉格朗日墓场,或者带上它一头撞向华盛顿?”

迈克还没有回答,通话器响了:“鲁刚先生,通报一个紧急情况,一个叫‘战神’的恐怖分子很可能藏在小飞蛾上,并即将对你采取行动。听到后请回答!”

鲁刚瞥瞥话筒,没有去拿。通话器中又重复了几次,然后便沉默了。飞船仍按原来的方向行进。鲁刚神色自若地驾驶着,不时瞥一眼神色平静的老迈克,不知道这个老家伙准备怎么办。忽然他惊奇地发现,老迈克微微一笑,随手向后扔掉手枪。手枪在无重力的船舱里翻着筋斗,悠悠飘荡着。然后迈克意态悠闲地过来,从鲁刚身后挤过去,把自己舒舒服服安顿在副驾驶椅上。他微笑道:

“可以吗?我想和你结伴同行。”

迈克随“飞蛾号”进入太空是他主动要求的。几天前,当计划顺利进行,唐世龙已经携恋人飞往库鲁发射场时,迈克笑着对卡拜勒鲁说:

“我也去吧,我留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毫无用处了。对于我这样的恶棍,能为2250颗核弹殉葬,恐怕是最合适的结局。”

卡拜勒鲁倒是真心真意劝了他几次,后来见劝不动,便遂了他的愿。正好“飞蛾号”上有一个秘密舱室,他让迈克藏在里面,算是安在唐世龙背后的一颗备用棋子。刚才,待在那个秘密舱里时,迈克一直监听着双方的谈话,随着剧情的跌宕起伏,他忽然彻悟了。再回头看看自己当时的诸般心态,诸般心计——被无情遣散后的愤懑,寻找100万酬金的热切,与毒枭密谋时的一本正经等等,真有恍如隔世之感。现在他甚至觉得,再去谈什么“最后晚餐”计划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他庆幸自己上了这艘飞船,能够伴着鲁刚,心平气和地走完人生的最后里程。现在他只有一个突然萌生的强烈愿望:得到鲁刚的友情。

对迈克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鲁刚又惊讶又好奇地扬扬眉毛,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在刹那间他洞察到,这位老人已参透生死了。他目前也确实无法把老人送回地球,于是他豪爽地说:

“好,黄泉路上结伴同行!”

“很抱歉,我要占用一些你的食品。”

两人都笑起来。在目前的境况下,这句话显得十分好笑。在绝境中孜孜求生的人会对食品精打细算,但在绝境中一心求死的人用不着这样。

地球上仍不时送来呼叫,鲁刚回了两次,但对方显然已经收不到了。两天之后,地球的信号也逐渐变弱。但到第三天早上,他们忽然收到了极清晰的信号:

“鲁刚船长,我们是一群志愿者,已经把三台射电天文望远镜改制成强有力的电台。一台在波多黎各的阿雷西博天文台,一台在中国的紫金山天文台,一台在澳大利亚。这样,尽管地球旋转,但始终有一台天线对着你们。据计算,在投入太阳之前你们还能收到清晰的信号。愿人类的声音永远伴英雄同行!”

两人互相看看,都很激动。迈克微笑道:“不不,他们说错了,是一个英雄加一个恶棍。”

鲁刚笑了,正在措辞安慰他,通话器中正好点了迈克的名字:“请斯特金先生注意,我们不知道你的近况,不知道在此之前你扮演了什么角色,甚至不知道你是否还在人世。但我们仍然要通知你,你的外孙女小米斯已经做了骨髓移植手术,是一名匿名中国女子提供的骨髓。手术很成功。你的全家让我们转告你,请你放心,也请你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能求取主的宽恕!”

迈克的眼眶湿润了。通话器中又说:“现在播放美国宇航局为你们选择的最佳路径。你们只需对方向稍做修正,就能利用金星的重力进行加速。这样,到太阳的行程会缩短到75~80天。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当看到飞船改变方向后,我们就会确认你们还能收到地球的信号,愿上帝保佑你们!”

下面播送了具体的飞行参数。鲁刚立即按照这些参数修正了自己的方向,他做得很小心,因为“飞蛾号”的燃料已所剩无几了。

大部分时间里,通话器里播放的是音乐:《英雄交响曲》、《命运交响曲》、《悲怆》,还有中国古曲《春江花月夜》、《二泉映月》等。鲁刚很高兴自己在奔向死亡的途中意外得到一个谈锋很健的同伴。老迈克一直在神态冷静地谈天,不留情地剖析自己——如何从精英阶层的意识中突然跌落,与恐怖分子携手;又如何在生命最后一刻完成了思想的回归:

“作为第一流的武器专家,我一生都在研究怎样才能最有效地杀人,我实际代表着人类的邪恶本性;另一方面,作为社会的精英,我又有强烈的责任心,自认代表着社会的正统。这本身就是一种悖论。或者,按人类的逻辑这是正常的,但按上帝的逻辑这是悖论。”他又苦笑着补充:“也许生命本身就由悖论组成。非常感谢你,鲁刚先生,多半因为你,我才能心境平静地迎接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