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蜂人(第3/4页)

“深刻,他的报告非常深刻,”她认真地说,“不过并不是太新的东西。他大致是在阐述一种新近流行的哲学观点:整体论。我恰好读过有关整体论的一两本英文原著。”

这个女孩个子瘦小,尖下巴,大眼睛,削肩膀,满脸稚气未脱,无论年龄还是个头显然比其他人小了一套。陈主任低声说,你别看她其貌不扬,她是全市有名的小天才,已经跳了两级,成绩一直是拔尖的,英文程度最棒。调查人请其他同学回教室,他们想,与女孩单独谈话可能效果更好些。果然,小女孩没有了拘谨,两眼闪亮地追忆道:

什么是整体论?林先生举例说,单个蜜蜂的智力极为有限,像蜂群中那些复杂的道德准则啦,复杂的习俗啦,复杂的建筑蓝图啦,都不可能存在于任何一只蜜蜂的脑中。但千万只蜜蜂聚合成蜂群后,这些东西就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为什么如此?不知道。人类只是看到了这种突跃的外部迹象,但对突跃的深层机理毫无所知。又比如,人的大脑是由140亿个神经元组成,单个神经元的构造和功能很简单,不过是根据外来的刺激产生一个冲动。那么哪个神经元代表“我”?都不代表,只有足够的神经元以一定的时空序列组合在一起,才会产生“窝石”……

调查人又听到“窝石”这个词,他们忙摆摆手,笑着请她稍停一下。小姑娘,请问什么是窝石?我们在调查中已经听过这个词,不会是肾结石之类的东西吧,从没听过脑中也会产生结石。

小女孩侧过脸看看他们,有笑意在目光中跳动。她忍住笑意耐心地说,“我识”就是“我的意识”,就是意识到一个独立于自然的“我”。人类婴儿不到1岁就能产生“我识”,但电脑则不行,即使是战胜卡斯帕罗夫的“深蓝”,它也不会有“我”的成就感。“这是说数字电脑的情形,自从光脑、量子电脑、生物元件电脑这类模拟式电脑问世以来,情况已经有了变化。林先生在报告中也提到了‘标准人脑’和‘临界数量’……”

调查人员相对苦笑,心想这小女孩怕是在用外星语言谈话!他们再次请她稍停,解释一下什么是“标准人脑”,这个名词听上去带点凶杀的味道。女孩简单地说,这只是一个度量单位啦,就像天文距离的度量可以使用光年、秒差距、地球天文单位一样。过去,数字电脑的能力是用一些精确的参数来描述,像存储容量(比特)、浮点运算速度(次/每秒)等。对于模拟电脑这种方式已不尽适合,有人新近提出用人脑的标准智力作参照单位。这种计算方法还没有严格化,比如对世界电脑网络总容量的计算,有人估算是100亿标准人脑,有人则估算为10000亿,相差悬殊。“不过林先生有一个非常精辟的观点,他说,精确数值是没有意义的,不管是多少,反正目前的网络容量早已超过临界数量,从而引发智力暴涨,暴涨后的电脑智力已经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层面……”

调查人员很有礼貌地打断她的话,说很感谢她的帮忙,但是不能再耽误她的学习时间了,再见。然后苦笑着离开学校。

他们还询问了死者的祖父祖母(林达的父母不在本地)。按采访时间顺序来说他们是排在第三位,但调查报告中却放到最后叙述。这可能是一种暗示——暗示写报告者已倾向于接受林达祖父对死因的分析。那天他们到林老家中时,客厅里坐满了人,一色是60岁以上的老太太,头上顶着白色手巾,都在极虔诚极投入地祈祷着。林老急忙把两人让进他的书房,多少带点难为情地解释道,这都是妻子的教友,她们在为死者祷告。

他对爱孙的不幸十分痛心,因为他知道孙子是一个天才,知道他一直在构筑一种代号“天耳”的宏大体系,用以探索超智力,探索不同智力层面间交流的可能性。但在谈到林达的死因时,林老肯定地说是自杀,这点不用怀疑,你们不必为它耗费精力了。因为林达死前来过一次电话,很突兀地谈了宗教信仰问题,“可惜我们没听出他的情绪暗流,我们真悔呀。”

林老说,近两年他老伴一直在向孙子灌输宗教信仰,不过她的努力一直毫无成效。看得出来,孙儿只是囿于礼貌才没有当面反驳奶奶。但在那次奇怪的电话中林达突兀地宣布,他已经树立了三点信仰:1.上帝是存在的;2.上帝将会善意地干涉人类的进程,但这种干涉肯定是不露形迹的;3.人类的分散型智力永远不能理解上帝的高层面的思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获得了宗教的感悟,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讲给我听,而不是他奶奶。”林老缓缓地摇着头,苦涩地说,“我不赞成他信教,但我觉得这三个观点倒是可以接受的,它实际上正符合西方国家开明放达的现代宗教观。不过孙子当时的情绪相当奇怪,似乎很焦灼,很苦恼。他在电话里粗鲁地说,正因为我确定了上帝的存在,我才受不了这个鬼上帝。我不能忍受有一双冥冥在上的眼睛看着我吃喝拉撒睡,就像我们研究猴子的取食行为和性行为一样。尤其不能忍受的是,我们穷尽智力对科学的探索,在他看来不过是耗子钻迷宫,是低级智能可怜的瞎撞乱碰。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我和妻子当然尽力劝慰一番,可惜我们没听出他的情绪暗流,我们真悔呀。”林老摇着白发苍苍的头颅,悲凉地重复着。

调查人怀疑地问,他真的会仅仅为这种异想天开而自杀?林老说会的,他会的,我们了解他的性格。林老自嘲地苦笑道,这正是林家的家风,我们对于精神的需求往往甚于对世俗生活的需求——可惜我见事迟了一步,没能劝转他。调查人告别他下楼,看见他妻子在门口同十几位教友们话别,教友们严肃地说,上帝会听到我们的祷告,一定会的,达儿一定会升入天堂。两人扭头看看林先生,林先生轻轻摇摇头,眸子中是莫名的悲哀。

那个星期六晚上,戴眼镜的小女孩做完作业,迫不及待地趴到电脑屏幕前。那是父母刚为她购置的电脑。一根缆线把她并入网络,并入无穷、无限和无涯。光缆就像是一条漫长的、狭窄的、绝对黑暗的隧道,她永远不可能穿越它,永远不可能尽睹隧道后的大千世界。她在屏幕上看到的,只是“网络”愿意向她开放的、她的智力能够理解的东西。但她仍在狂热地探索着,以期能看到隧道中偶然一现的闪光。林达在台上盯着她,林达盯着每一个年轻的听众,他的目光忧郁而平静。这会儿没人知道他即将去拜访死神,以后恐怕也没人理解他这次报告的动机。林达想起了创立“群论”的那位年轻的法国数学家伽罗瓦,他一生坎坷,关于群论的论文多次被法国科学院退稿──那时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它。后来爱上一个不爱他的女人,为此在一场决斗中送命。他在决斗前夜通宵未眠,急急地写出群论的要点。至今,在那些珍贵的草稿上,还能触摸到他死前的焦灼。草稿的空白处了草地写着:来不及了,没有时间了。来不及了,没有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