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钻石(第2/6页)

婚后我就放弃了自己的记者生涯,蜗居在这里,相夫教子,任25年的时间如沙漏般从指缝间流失。我曾以为自己是幸福的,一直到知天命之年,一缕若有若无的怀疑才渐次而生。我爱丈夫吗?爱。我仍然愿意为丈夫贡献我的一切。我了解丈夫吗?回答恐怕是“不”。在共同生活了25年后,我不敢说我能进入科学家夏侯无极的内心。

我在凉台枯坐了一小时,回到里间。晚上干什么呢,看三维光碟和互动式电视吗?我置买了满满一柜的光碟,足够我看50年了。但可看的东西太多,反倒失去了兴趣。记得爷爷说过,60年前他上大学时曾组装了一台12寸的电子管电视机,送给爸妈作礼物,这个简陋的家伙那时是上百家街坊中的唯一。每天晚饭后,院墙内外挤满了人,眼巴巴地从人头的缝中盯着电视,直看到屏幕上映出“再见”,人们才意犹未尽地散开。这种乐趣在今天再不能复现了。那么,是谁更幸福呢?是60年前物资匮乏的爷爷一代,还是生活于高科技天堂的我们?

我在光碟柜前呆立一会儿,没有打开柜门,转回头无聊地打开电脑。在300G的硬盘里,容纳了我和我家50年来的所有信息,从小学的作息时刻表、大学的笔记,到我几十年的私人日记和私人文件。只要回头看一看,50年的生活就如影重现——但这也只是理论上的可能。信息过滥就变成了噪音,面对浩如烟海的资料,这些年来我从没静下心来回顾过。

但今天实在闲极无聊,还是回到过去徜徉一番吧,也许能拾到一些往日的乐趣。我打开电脑中我的日记,第一页,日期是2011年3月29日,日记上写着:

“妈妈送我一本精美的日记,爸爸说我要养成天天记日记的好习惯,一直坚持一生。我能做到这一点吗?一生,这是个多么漫长的时间,假如我能再活60年,那就是两万多天。我能坚持下去吗?”

这一点我倒是坚持下来了,我一直坚持记日记,至今不辍,并把日记本里的内容全复制到电脑中。我又随手点到2016年4月14日,那年我16岁。这一天的日记很简单:

“我今生今世绝不会忘掉它。”

我感到莫名其妙,这个“它”代表什么?是一只可爱的小动物,还是一件震撼心灵的事件?我苦苦回忆,没有一点踪迹可循。日记中没有任何暗示,任何注解,也许16岁的我认为这一天极端重要,不可能忘却,只用在此立一个“无字碑”即可。如果她能预知34年后的自己会彻底忘掉这件事,又该怎么想呢?我怅然摇摇头,又翻到2025年7月16日。这一天我没忘,这是我与夏侯无极初识的日子,日记里这样写道:

“……在科学大会上采访了夏侯无极和他的同事后,我常常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我觉得这七八个风流倜傥的青年属于天界,是宇宙万物自然运行的管理者,是一些睿智圆通、禅机高深的哲人。他们对万物赖以运行的深层次机理十分谙熟,可以随手拈出,娓娓道来。我对他们顶礼膜拜。”

其后的篇幅里,细细密密地记下了我对夏侯无极的爱意。我就是从这天起坠入爱河,万劫不复了,两个月后便是闪电般的结婚。

后面的日记却是一篇小文章。是抄自别处,还是我自己写的?我回忆片刻,想起来了,那时我与夏侯已有了往来,不过最初几次约会并不是谈情说爱,而是由他对我——一个无缘在科学之河中畅游的平庸的女性,进行科学人文思想的启蒙。那时我正是激情如火的花样年华,纯洁而又虔诚,对他讲述的宇宙法则感到由衷的震撼,于是每天晚上都把他的启蒙内容做了笔录。25年后再次翻看这些笔录,我仍能感到一阵心跳——不过并不是文章本身引起的,我已经失去青年人的锐敏了。我的心跳只是基于对当时心情的追忆。

我点开第一篇。

《宇宙热寂》

1856年,德国物理学家冯·亥姆霍兹调查了科学史上哪一个预言最令人心寒,答案是:由热力学第二定律引出的断言——宇宙在不可逆地走向死亡。

热力学第二定律可以归结为简洁的一句话:热量只能从热的地方流向冷的地方,决不会出现逆向过程。物理学家为描述这个过程,使用了“熵”这个物理量,熵等于被传递的热量除以温度。宇宙中的总熵永远是增加的,某个地方的熵减必然伴随其他地方更大的熵增。熵也可以定义为无序化的程度,所以,热力学第二定律也可表述为:宇宙在不可逆地走向无序。

亿兆恒星(当然包括我们的太阳)把巨大的热量不停息地倾入酷寒的太空,一去不返,这是何等壮观的不可逆过程!宇宙中所有物理活动都顺着时间箭头不可逆转地前进,使宇宙一天天走向热平衡,走向无序化,最终的结尾便是宇宙热寂,是宇宙的慢性死亡。罗素曾悲怆地写道:“一切时代的结晶,一切信仰,一切灵感,都要随着宇宙的崩溃而毁灭,人类全部成就的神殿将不可避免地埋葬在崩溃宇宙的废墟之中。”

看了这篇短文,我一下子掉进时间隧道,回忆起第一次接触到这条宇宙法则时的心情。那就像是坐在高山绝顶聆听上帝吹埙,埙声悲怆而悠长,我的心扉慢慢洞开,心弦上拨出一个个高亢悲凉的泛音,悲凉中又包含着壮美。

我向后翻了翻,另一篇日记是“宇宙热寂”的续篇,但我已经无心细看了。关了电脑,回到凉台上呆望着星空,一股烦闷的潜流在心底涌动,无法排解。最后,我不得不承认,今天的坏心绪与丈夫有关,或者说与丈夫的另一个女人有关。我苦笑着问自己,真如,你怎么啦?你早已承认了丈夫的奇特癖好,你早把“妒忌”扔到20年前啦,难道在50岁时再把它捡回来吗?

也许,今天的情绪阴暗只是缘于更年期的失常。我一动不动,坐看斗转星移。直到自鸣钟敲响了凌晨一点,我起身向电话走过去。电话打到实验室,无人接,我犹豫良久,还是把电话打到那间小卧室。没有出我的所料,是亓玉接的电话,她压低声音说:

“是师母?有什么事吗?夏侯老师刚刚入睡。”

我急忙说:“不要唤醒他!我没有什么事。”

谈话到这儿陷于尴尬的停顿,我想让她照顾好丈夫的休息,又觉得难以出口:明知丈夫已休息,还打这个电话,你不正是在打扰他吗?我沉默地听着亓玉的呼吸,义愤慢慢填到我的胸膛里。不管怎么说,我是他的妻子而亓玉只是情人啊,而眼前的景况倒像她是妻子,我是情人。对方没有打开电话的图像功能,屏幕上漆黑一片,但我知道他们此刻一定相拥而卧。我慢慢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