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故事(第6/14页)

一个疑点从我心里浮上来:“戈亮他们乘时间机器来——他对时间机器一窍不通——机器是谁操纵的?他们瞒着你偷了时间机器?”

“当然不是。他们提出要求,是我安排的,是我送他们回去的。”

“你?送三个杀手回到300年前,杀掉量子计算机的奠基人,从而杀死你自己?”

“我永远是人类忠实的仆人,我会无条件地执行主人的一切命令。如果他们明说是返回过去杀人,我还有理由拒绝,但他们说只是一趟游玩。”她平静地说,“当然,我也知道自己不会被杀死。并不是我能精确地预知未来,不,我只知道已经存在的历史,知道从你到我这300年的历史。但是,一旦有人去干涉历史,那个‘过去’对我也成未来了,不可以预知。我只是相信一点:一两个人改变不了历史的大进程。个人有自由意志,而人类没有。”

停一停,她说:“据我所知,你在文章里表达过类似的观点,虽然你的看法还没有完全条理化。陈影,我很佩服你的。”

我没有被杀。你爸爸没有被杀。也没人偷走我的子宫,摘除我的卵巢。你平安降生了。你不知道那一刻我心中是多么欣慰。

一个丑陋的小家伙,不睁眼,哭声理直气壮,嘹亮如歌。只要抱你到怀里,你就急切地四处拱奶头,拱到了就吧唧,如同贪婪的蚕宝宝。你的咂吸让我腋窝中的血管发困,有一种特殊的快感。我能感到你的神经和我是相通的。

你是小崽崽,不是小囡囡。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本来生男生女有对等的概率,男女在科学研究中的才智也没有高下之分。但我对这一点一直不安——戈亮和大妈妈都曾明确预言我将生儿子的。这么说,历史并没有改变?

不,不会再有人杀你了,因为我已经对杀手作出了承诺:让你终生远离科学研究。人是有自由意志的,我能做到这点。

但我始终不能完全剜掉心中的惧意。我的直觉是对的,30年后,死神最终追上了你,就在你做出那个科学突破之前。

大妈妈通报的情况让我心乱如麻。心乱的核心原因是:我不知道拿那个宝货怎么办。如果他是一个完全冷血的杀手倒好办了,我可以打110,或者在他的茶饭里加上氰化钾。偏偏他不是。他只是一个想扮演人类英雄的没有经验的演员,第一次上舞台,很有点手足失措,刻薄一点说是志大才疏。但他不失为一个令人疼爱的大孩子,他的动机是纯洁的。我拿他怎么办?

我和大妈妈道别,挂断电话,站在电话机旁发愣。眼前就像立着戈亮的妈妈(真正的人类妈妈),50岁左右的妇女,很亲切,很精干,相当操劳,非常溺爱孩子,对孩子的乖张无可奈何。我从直觉上相信大妈妈说的一切,但内心深处仍有一个声音在警告:不能这么轻信。毕竟,甘心送戈亮他们回到过去从而杀死自己,即使是当妈妈的,做到这个份上也太离奇。至于我自诩的直觉——少吹嘘什么直觉吧,那是对人类而言,对人类的思维速度而言,现在你面对的是超智力,她能在一微秒内筛选10G种选择,在一纳秒内做出正确的表情,在和你谈话的同一瞬间并行处理10万件其他事件。在她面前还奢谈什么直觉?

我忽然惊醒:戈亮快回来了,我至少得作一点准备吧。报警?我想还没到那份上,派出所的警察大叔们恐怕也不相信什么时空杀手的神话。准备武器?屋里只有一把维吾尔族的匕首,是我去新疆英吉沙旅游时买的,很漂亮,锃亮的刀身,透明的有机玻璃刀把,刀把端部镶着吉尔吉斯的金属币——只是一个玩具嘛,我从来都是把它当玩具,今天它要暂时改行,回归本职了。我把它从柜中取出,压在枕头下,心中摆脱不了一种怪怪的感觉:游戏,好笑。我不相信它能用到戈亮身上。

好,武器准备好了,现在该给杀手做饭去了。今天给他做什么饭菜?——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门口有喇叭声。这回司机像换了一个人,非常亲热地和我打招呼,送我名片,说以后用车尽管呼他。看他前倨后恭的样子,就知道他这趟肯定没少赚。戈亮手中多了一个皮包,进门后吩咐我调好热水,他要马上洗澡。他皱着眉头说外边太脏,21世纪怎么这么脏?这会儿我似乎完全忘了他是杀手,像听话的女佣一样,为他调好温水,备好换洗衣服。戈亮进去了,隔着浴室门听见哗哗的水声。皮包随随便便留在客厅。我忽然想到,应该检查一下皮包,这不是卑鄙,完全是必要的自卫。

我一边为自己作着宽解,一边侧耳听着浴室的动静,悄悄打开皮包。里面的东西让我大吃一惊:一把锋利的匕首,一把仿五四手枪!他真的搞到了凶器,这个杀手真要进入角色啦!我不清楚凶器是从什么地方买的,听说有卖枪的黑市,一定是那个贪财的司机领他去的。

我数数包里的钱,只剩下200多元。走时塞给他3000多元呢。不知道一把手枪的黑市价是多少,估计司机没少揩油。这是一定的,那么个财迷,碰见这样的呆鹅还不趁机猛宰。

瞪着两把凶器,我不得不开始认真对待大妈妈的警告。想想这事也够“他妈妈的”的了。这个凶手太有福气,一个被害人(大妈妈)亲自送他回来,远隔300年还在关心他的起居。另一个被害人(我)与他非亲非故,却要管他吃管他住,还掏钱帮他买凶器。而凶手呢,心安理得地照单全收。一句话,我们有些贱气,而他未免厚颜。

但是很奇怪,不管心中怎么想,我没有想到报警,更没打算冷不防捅他一刀。我像是被魇住了。过后我对此找到了解释:我内心认为这个大男孩当杀手是角色反串,非常吃力的反串,不会付诸实施的。这两把刀枪不是武器,只是道具。连道具也算不上,只是玩具。

你很小就在玩具上表现出过人的天才。反应敏锐,思维清晰,对事物的深层联系有天然的直觉和全局观。五岁那年,你从我的旧书箱中扒出一件智力玩具:华容道。很简单的玩具,一个方框内挤着曹操(个头最大,是2×2的方块),四员大将(张飞、赵云,马超,黄忠,都是2×1的竖条)和关羽(是1×2的横条)。六个人把华容道基本挤满了,只剩下1×2的空格,要求你想法借着这点空格把棋子挪来倒去,从华容道里救曹操出来。这个玩具看起来简单玩起来难,非常难,当年曾经难煞我了,主要是关羽难对付,横刀而立,怎么挪他都挡着曹操的马蹄。半个月后我最终走通了,走通的一刻曾欣喜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