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堂堂男子

翌日,种苏滚进宫去。

这日老天也很应景,天空乌云密布,阴霾重重,平添一份沉重。

上午乃朝臣臣会之时,种苏自不敢去打扰,却也不好待在端文院等人来传,想了想,便向掌院请告。

掌院瞪大眼睛:“景明呐,你又怎地了?”

种苏说不出来。

掌院摇摇头,种苏自一开始便不被陛下待见,其中内情无从得知,官场中人俱懂得什么该打听什么不该打听,只要不触及自身利益,少问少管为妙,便挥挥手,示意去吧。

种苏再一次来到长鸾殿,不由叹了口气,步履沉重,仍是那老地方走过去,熟门熟路,规规矩矩站好。

长鸾殿内外的侍从宫女们瞄她一眼,便各做各事,不再关注,已然习惯了。

种苏低眉垂眸的站着,鸟雀从天空飞过,时间慢慢流逝,天色愈发黯淡,风吹过,更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咚咚咚。

鼓声响,退朝了。

片刻后,脚步声响起。

李妄身着朝服,下了早朝,身后跟着几人,转过回廊,往长鸾殿而来,风吹起黑色的袍角,他面无表情的走过,看都未看种苏一眼,径直进了殿内。

“咦,景明?你这又是怎地了?”

种苏抬头,看见李和好奇的双眼。

“你又犯了何事?”李和问道。

种苏摆摆手,说起来,这虽是欺君之罪,却也是天子私事,只要李妄未公开审讯,主动说出,种苏是万万不能随便告知他人的,唯有守口如瓶。

“还是那事?”李和自然想不到其他,一介小小九品官,能犯什么需皇帝亲自处置的大错,想来想去,唯有那事,李和摇摇头,“不都完事了吗?怎地又来一遍,皇兄这是发什么疯?”

“你等着,我帮你给皇兄说说。”李和又道。

“哎,多谢王爷好意,但……”种苏忙推道,此事非同小可,只怕李和被无辜牵连。

李和却自若的摆摆手,截断种苏话语:“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身为大康唯一的小王爷,陛下唯一的王弟,这点面子还是有的。景明等着,无论何事,本王都能给你平了。”

种苏还要阻止,李和却已昂头挺胸,大步走进殿中去了。

种苏:……

种苏不敢张望,默默等着。

片刻后,李和出来了。

种苏期待地看着他,李和白净的圆脸上一抹羞赧,双眼望着昏暗的天空,怅然道:“不负众望,我果然是个没用的王爷。对不住,话说大了,让景明笑话了。皇兄让我滚,我便先滚了。景明若不嫌我无用,日后再出来一起喝茶罢。”

李和拱拱手,整整衣领,快步走了。

种苏:……

种苏本心情沉重,被李和这么插科打诨了一把,不由哭笑不得。虽李和未帮上什么忙,有这份心意便已不易,若今日还能活着出去,日后倒也愿意跟他喝喝茶的。

“种大人,里头请。”谭笑笑躬身道。

种苏心中一凛,知道该自己了。

这是第三回 走进长鸾殿内,回回都是惊魂时刻。因天气原因,殿中十分昏暗,白天亦点着灯,高高的蜡烛徐徐燃烧,门窗开着几扇,偶有风吹来,灯火闪烁。

“罪臣种瑞,叩见陛下。”

种苏站在殿中,叩拜在地。

今日没有大臣求见,其他人更被摈除在外,整个长鸾殿中,唯有谭德德,谭笑笑几名内侍,以及守门的近侍。

李妄一身朝服未换,仍是朝堂上的黑色绣金帝袍,袍襟上隐现龙形暗纹,他坐在高出地面两阶的案后,居高临下,目光沉沉,注视着种苏。

“你还有一刻钟时间。”李妄冷冷道。

种苏缓缓直起身,明白这话的言下之意:她还可活一刻钟。事至此,忽然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了。但正到了这一刻,却一时又不知如何说起,从何说起。

“那是我到长安的第一日。”

种苏缓缓开口,从头说起。

“……听小巷中有异,遂去查看,见一人似受伤……我本欲施以援手,那人却神智不清,几番解释,那人仍是言语蛮横,更出手打人……我那日正受了他人气,心下不忿,于是一念之差,遂对那人……稍稍冒犯了几下,以出恶气……”

“我乃一时被激,绝非原本便存邪念……”

种苏用“那人”指代李妄,并非不敬,一则不好直说陛下,二则这么面对面,诸多往事中有些事宜,实则有点尴尬,不便直言。

但该说的总要说。

“……集市偶遇,实属意外,我本欲避开,后不忍那人被骗,方上前……”

“再次相遇,更是巧合……”

“因当时戴着面具,容貌有异,又心中有鬼,不敢告知那人真名,遂报以“贾真”之名……”

“……之后被绑,下得山来,官府处自是报的真名,却不知为何,并未被那人发现……”

“……我并不知那人身份,只觉共同经历这诸多事宜,很是难得与有缘,又脾性相投,才起结交之意……”

“后朝堂乍见,方知那人身份,如晴天霹雳,然则为时已晚……“淫贼”身份被识。”

“机缘巧合,那“贾真”亦是回捐官员,老天相助,亦是那人信任“贾真”,未曾查证,“贾真”躲过一劫……”

“……私下‘贾真’不得不继续与那人来往……”

“……在知那人身份前以及之后,不是未曾想过坦白,然而因那人对“淫贼”的“必杀”之心,亦因心存侥幸,屡屡退却……到得后来,更是无法诉之于口……”

谭德德与谭笑笑大气不敢出,眼观鼻鼻观心。

李妄坐在案后,神色晦暗不明。长鸾殿中唯有种苏的声音。

“臣今日所言,绝无半分虚假,日月可鉴。”

“即便被认为是狡辩之言,也不得不说:与那人相交为友,出自真心,绝无半分虚假,更非有意欺瞒。与之相处来往中,所言所行亦皆发自肺腑,真心相待。对那人来说,‘贾真’或许只是一个新奇,新鲜的普通朋友,对‘贾真’,种瑞来说,那人却是弥足珍贵的。”

“这些时日以来,臣如走在悬崖,又如置身油锅,身心煎熬,并不好受。”

“‘贾真’对不住‘燕兄’,罪臣对不住陛下。”

“如今事发,欺君之罪,无从辩驳,愿领罪。”

种苏说毕,深深俯下身去,额头磕在地面。

种苏不是未想过,编撰些理由,或动之以情,以博一线生机,然而思来想去,最终还是选择最简单最真实的陈述。

殿中静谧无声,一阵风吹进来,烛火摇动,脆弱的火苗似要熄灭,又堪堪稳住,重新燃烧起来。

李妄沉默的听着,一语未发,眼神幽深。

他站起身来,离开案桌,缓缓走下两阶,走向种苏,衣袍拖曳在地,于寂静的大殿内发出轻微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