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数学家(第3/7页)

一直仔细聆听的大帝这时问道:“可是,这不正意味着你示范了如何预测未来吗?”

“还是那句话,并不尽然。我证明了理论上的可能性,但仅止于此。想要进一步探究,我们必须真正选择一个正确的起点,并做出一组正确的假设,然后找出能在有限时间之内完成计算的方法。在我的数学论证中,完全没有提到应该如何进行这些。但即使我们通通做得到,顶多也只能估算出几率。这和预测未来并不相同,它只是猜测可能会发生些什么事。每一个成功的政治人物、商人,或是从事任何行业的人,都必须能对未来做出这样的估计,而且估计得相当准,否则他们不会成功。”

“他们并未用到数学。”

“是的,他们凭借的是直觉。”

“一旦掌握适当的数学工具,任何人都有办法估算几率。这样一来,少数具有优异直觉的成功人士便无法垄断了。”

“又说对了,但我只是证明这个数学分析是可能的,我并未证明它实际上可行。”

“一件事既然可能,又怎么会不可行呢?”

“理论上,我可以造访银河系每一个世界,和每个世界上的每个人打招呼。然而,完成这项工作需要很长的时间,远超过我一生的寿命。即使我能长生不死,新一代出生的速率也会大于我拜访老一辈的速率。更重要的是,许多老一辈在等不及我拜访他们之前便会死去。”

“在你的有关未来的数学理论中,情况是不是真的这样?”

谢顿迟疑了一下,然后继续说:“这个数学计算或许要花太长的时间才能完成,即使我们有一台和宇宙同样大的电脑,以超空间速度运作也于事无补。在获得任何答案之际,岁月早已流逝多年,情势则已发生巨大变化,足以使得答案变得毫无意义。”

“过程为什么不能简化呢?”克里昂严厉地问道。

“皇帝陛下,”谢顿感到随着答案越来越不合胃口,大帝的口气变得越来越正式,便决定用最正式的方式回应。“想想科学家处理次原子粒子的方式。那些粒子数量十分庞大,每一个都以随机而不可预测的方式运动或振动。但是这个混沌的底层藏有一种秩序,所以我们才能创立量子力学,用以回答所有我们知道该如何问的问题。而在研究社会现象时,我们将人类摆在次原子粒子的地位,不同的是此时多了一项变因,那就是人类的心灵。粒子以无意识的方式运动,人类则不然。若想将心灵中各种态度与冲动考虑在内,会使得复杂度增加太多,令我们根本没有时间面面顾到。”

“心灵会不会和粒子的无意识运动一样,也存在一个底层的秩序呢?”

“或许吧。根据我的数学分析,不论表面上看来多么杂乱无章,任何事物背后都必定藏有秩序。至于如何找出这些底层的秩序,这套数学却完全没有提示。想想看──两千五百万个世界,每一个都有整体的特征与文化,每一个都和其他世界大不相同,每一个都至少包含十亿人口,人人又各自拥有一个独立的心灵,而所有这些世界,则以数不清的方式和组合在进行互动。不论心理史学分析在理论上多么可能,却难以有什么实际上的应用。”

“你所谓的‘心理史学’是什么意思?”

“我将‘对未来的理论性几率估算’称为心理史学。”

大帝突然起身,大步走向房间另一侧,然后一个转身,又大步走回来,驻足于仍坐着的谢顿面前。

“站起来!”他命令道。

谢顿赶紧起立,抬头望着比自己高几分的大帝,勉力维持自己的目光坚定不移。

克里昂终于开口:“你的这个心理史学……假如能变得实际可行,会有很大的用处,对不对?”

“显然会有极大的用处。若能知道未来有些什么,即使是以最概略性、最几率性的方式,也能为我们的行动提供一个崭新而绝佳的指导,这乃是人类从未掌握的。可是,当然……”他突然住口。

“怎么样?”克里昂不耐烦地说。

“嗯,情况似乎是这样的,除了少数决策者之外,心理史学分析的结果必须对大众保密。”

“保密!”克里昂高声惊叫。

“这很明显,让我试着解释一下。假如我们完成一个心理史学分析,并将结果公诸于世,人类的种种情绪和种种反应必将立刻受到扭曲。这样一来,心理史学分析就会变得毫无意义,因为它所根据的,是众人对未来不知情的情况下所产生的情绪和反应。您了解我的意思吗?”

大帝突然眼睛一亮,哈哈大笑几声。“太好了!”

他伸手拍了拍谢顿的肩膀,谢顿不禁轻轻晃了一下。

“你这个人,你看不出来吗?”克里昂说,“难道你看不出来吗?这就是你的用处。你根本不需要预测未来,而只要选择一个未来──一个好的未来、一个有用的未来──然后做出一种预测,让所有人类的情绪和反应都发生变化,以便实现你预测的那个未来。与其预测一个坏的未来,不如制造一个好的未来。”

谢顿皱起眉头。“启禀陛下,我懂得您的意思,但这同样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

“嗯,至少是不切实际。您看不出来吗?倘若我们不能从人类的情绪和反应出发,不能预测这些因素所将导致的未来,那就同样无法反其道而行。我们不能从一个选定的未来出发,反推它的源头是哪些人类情绪和反应。”

克里昂显得相当沮丧,紧紧抿着嘴唇。“那么,你的论文呢?……你是不是管它叫论文?……它又有什么用呢?”

“那只是一种数学论证。它提出一个令数学家感兴趣的结论,但我从未想到会有任何实际用途。”

“我发觉这实在可恶。”克里昂气呼呼地说。

谢顿微微耸了耸肩。他现在更加确定一件事,自己根本不该发表那篇论文。假如大帝自认为成了别人愚弄的对象,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呢?

事实上,克里昂看来像是快要相信这一点了。

“话说回来,”他说,“假如你对未来做出一些预测,不论是否在数学上站得住脚,但根据那些了解大众趋向的政府官员判断,它们就是会带来有用的反应,你认为如何?”

“您为何需要由我做这件事?政府官员自己就能做这些预测,不必假手中间人。”

“政府官员做来不会那么有效。他们的确偶尔会发表这类的声明,可是民众不一定相信他们。”

“为何又会相信我呢?”

“你是个数学家,你会‘计算’未来,而不是……不是去直觉它──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