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深藏地下(第4/6页)

三脚架涌出一看就很烧钱的蓝色能量波,球体上方逐渐形成一个气泡,完全包裹住鸡蛋。克伦斯基背后,全地球最先进的电脑开始处理这个鸡蛋;几英里外市郊的一个发电站,计数表疯转得看不清数字,灯光忽然变得黯淡。

博尔基在他的顶楼拼命想克制住冲动,不把最新一幅肖像的面部画成表盘。他没有成功,痛苦地折断一段炭笔,将碎片扔向屋角。

气泡里,鸡蛋上出现了裂纹。一个新生命慢慢地啄开蛋壳,生平第一次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要是小鸡的眼睛能正常工作,它首先会见到的是个干瘪矮子在欢欣鼓掌。

克伦斯基开心地望着小鸡。克伦斯基处理机成功地加速了孵蛋周期,因子高达十七个克伦斯基。相当了不起的成就。

克伦斯基的心思彻底沉浸在新生小鸡犹豫不决的步伐里。他太全神贯注了,没有注意到一条穿破旧战壕雨衣的大汉在走向他,一只拳头喜滋滋地敲打着手掌心。他也没有注意到一个穿学生制服的漂亮姑娘拼命打手势叫那条迟钝大汉停下。他更没有注意到一个疯疯癫癫的男人站在他背后,漫不经心地用围巾擦亮一只烧杯。

对,直到这个男人很有礼貌地清清嗓子,然后拍了拍教授的肩膀。

克伦斯基教授望着站在背后的陌生人,视线里充满困惑。这家伙是谁?他在这儿干什么?是什么迷路的派对客人吗?也许是个艺术家?但这双淡蓝色的眼睛里饱含智慧,而且满脸灿烂喜悦的笑容。克伦斯基忽然意识到他有很久没见过真诚的笑容了。男人的笑容越来越灿烂,简直是照亮全世界的一束喜悦之光。

“你说是先有鸡,”男人用浑厚的嗓音说,“还是先有蛋?”

“你是谁?”克伦斯基觉得这个问题应该很安全。

“我?”男人指着他自己,好像这辈子都没被问过这个问题,就算有人问过,答案其实也不重要。

“对,你是谁,你在这儿干什么?”克伦斯基一阵怀疑。

“我?我是博士啊。”就好像这足以解答一切问题了。

博士指着那一幕略略有点荒谬的景象:全地球有史以来最昂贵的大机器,将所有能量投射在一只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的小鸡身上。

“你做的研究很有意思,”他对教授说,“但你彻底搞错了。”

城堡的舞厅被人遗忘了近一个世纪。镀银镜子多年前就已遍生黑斑。石膏天使跌落凡尘。精致的视觉陷阱天花板描绘着栩栩如生的森林风光,如今长满了苔藓。幽魂似的防尘布裹着家具的骨架。厅堂中弥漫着哀伤的腐朽气息,就像止歇许久的四重奏送出的最后几个音符。

斯卡列奥尼来这里是为了“演一出戏”——这四个字的每一层意义都得到了体现。赫尔曼小心翼翼地卷起一块奥斯曼地毯的残尸。伯爵夫人坐在躺椅上,跷着一条腿,仔细打量她的丈夫。她已经问过两次他好不好了。

她以为我要崩溃了,斯卡列奥尼伯爵心想。她要是知道就好了。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从来没有人问过斯卡列奥尼伯爵感觉如何。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告诉全世界,伯爵正在享受美好人生——用的往往是别人的钱。不存在比他更自信、更笃定的人了。

可是,此时此刻,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这个夜晚,斯卡列奥尼伯爵忽然没那么自信了。他是谁?伯爵向来讨厌使用“究竟”和“到底”这种字眼的人,但他究竟到底是谁呢?绝大多数有理性的人,要是突然发现他们的脸皮底下还存在完全不同的另一张脸,肯定会立刻发疯。尤其是底下那张脸还那么恐怖,只可能来自某个古老的噩梦。可是,伯爵望着那一团扭动抽搐的绿色触角,心里却在想:“哎哟,不错哦。”

更让他吃惊的就是这一点。新发现的事情令他欣喜若狂,解释了那么多疑问:人生在他眼中为何是个大笑话。他为何总觉得他很清楚自己在世间肩负什么使命。为什么无论他如何努力回忆,都想不起他的童年时代。斯卡列奥尼伯爵渐渐理解了他并非真实人物,但另一方面,他也从来没有过这么充满活力的感觉。

忽然间,香槟喝起来更加怡人,糕点吃起来更加美味,雪茄抽起来更加醇厚。生命感觉起来更加多姿多彩。

他有一瞬间想向伯爵夫人坦白。“我亲爱的,我发现了最最美妙的事情。你看,我的脸掉下来了。对,我就说嘛!难以想象,对吧?要不要也拉一拉你的脸,看会不会也掉下来?”

可是,不行。现在他知道了,他在这颗星球上在这个宇宙里都是彻底孤独的。他是一个种族的最后一名成员。但另一方面,不知怎的,也不完全是这样。他这一生(天晓得有多久)都知道他肩负着更高的使命。有时候是在潜意识里,有时候是在意识表层。他唯一的不满是他还不够完整,还有许多秘密等待他的发掘,但真相已经近在咫尺。

他也知道向伯爵夫人坦白这个重要的发现只会酿成灾难。他知道伯爵夫人为什么爱他。他对此毫无幻想。他并不特别希望把事情搞得太复杂。不,今晚不行。还有太多的任务需要完成。

但至少现在他知道这些都是为了什么了。他为什么要让克伦斯基在地下室摆弄小鸡。还有,他为什么要偷走《蒙娜丽莎》。

他的脚步声穿过了舞厅的弹簧木门,赫尔曼已经完成准备工作。他带着一丝炫耀推开双开门,望向那一对飞贼。他们是赫尔曼亲自招募的。两个人都技艺非凡,收费高昂,尸体将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正在打量这个舞厅,表情好奇而警觉。

伯爵把笑容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三的欢迎,亲手向他们奉上酒杯。两人诚惶诚恐地接过酒杯,企图显得悠然自得,可惜一败涂地。他们紧张而贪婪地大口喝酒。真是浪费我的上等香槟。但话说回来,用不了多久,所有的一切都将被彻底浪费,对吧?

伯爵怀恋地品了一口美酒,让气泡在舌尖悄然破灭,思考了一秒钟“面具怎么能做到这个”。但面具确实做到了,它重新绕回原处,紧紧包裹住他的头部。刚开始还觉得有点僵硬。那双眼睛的工作原理是什么?为什么要是今晚,而不是其他的某个夜晚?为什么不痒了呢?其实肯定还在痒。对,确实在痒。这种感觉应该永远不会离开我。这些念头戛然而止,伯爵继续享受他的生活。

他举杯祝酒,不仅向两个飞贼,也向赫尔曼、伯爵夫人和那个黑色金属小方块。它悄无声息地躺在烟灰缸和一本《巴黎竞赛画报》之间,底下的那张牌桌来自凡尔赛宫。

“这盒子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工具,我认为你们都会同意。”伯爵的语气像是在祝酒。他敲了敲金属方块,它发出讨好的呜呜声。“这个装置能把不可能变得可能。似乎应该让教授看一眼。”对赫尔曼和伯爵夫人展示的笑容里多加了一丝亲昵。“我很希望他知道,虽说他毫无疑问是天才,但他……”他打结了。伯爵夫人微微蹙眉。“他为之工作的这个人却更加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