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三年前·

“老天!”艾莉森惊呼起来,“老公,你看这个。太不可思议了。暴动并不是只有一次,你知道吗?”

霍斯顿本来低头盯着腿上的档案夹,一听到她说话,立刻抬头看着她。七零八落的文件,像一条棉被似的把他们整张床都占满了,东一堆西一堆,有的是旧档案夹,有的是还没处理的申诉书。床尾有一张小书桌,艾莉森就坐在那里。他们住的这一间独立住宅,是从原先一间更大的住宅分隔出来的,不过几十年来,他们这一楼层只重新隔过两次,所以还不算太挤,还有足够的空间可以放得下书桌和有床架的大床。还好,他们不需要睡那种固定在墙上的卧铺。

“我怎么会知道呢?”他反问她。太太转身过来看着他,伸手把一撮头发拨到耳朵后面。霍斯顿拿起一个档案夹,朝她电脑屏幕的方向挥了一下。“你一直在想办法破解那些几百年前的机密档案,已经搞了一整天,那么,你觉得我有可能会比你更快知道吗?”

她朝他吐了一下舌头:“那只是我的口头禅嘛。我有事情要告诉你的时候,开头都是这么说的。可是怎么搞的,你似乎不怎么好奇?你没听到我刚刚说了什么吗?”

霍斯顿耸耸肩。“大家都知道的那次暴动,我从来就不认为那会是第一次。那只不过是最近的一次。干我这个工作,如果说还学得到什么的话,那大概只有一个道理:犯罪也罢,暴动也罢,那都是些历史悠久的老玩意儿,不是什么新发明。”说着,他举起膝盖上那个档案夹,“这是一个偷水的案子,那么,你觉得这会是全地堡第一次吗?会是最后一次吗?”

艾莉森立刻转身看着他,椅脚摩擦瓷砖地板“嘎吱”一声响。她身后书桌上的电脑屏幕上,布满了一闪一闪的资料文字。那是她从地堡的旧服务器里撷取出来的。那些档案,很久以前就已经被删除掉了,而且曾经被覆写过好几次,她找到的是一些零碎的残留资料。霍斯顿到现在还是搞不懂,那些资料怎么有办法复原?她是怎么办到的?还有,她这么聪明的脑袋,怎么会笨到爱上他?但不管怎么样,这种结果他很乐于接受,而且,他也相信她找到的资料都是真的。

“这是我从一些旧报告里拼凑出来的。”她说,“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么,那意味着从前的暴动是定期发生的,大概每隔一个世代就会出现一次。”

“古老的时代,有太多东西是我们不知道的。”霍斯顿边说边揉眼睛,脑子里想的是他没有处理完的这些文件,“你知道吗,说不定从前,他们没有设备可以用来清洁监视器镜头。我敢跟你打赌,顶楼的景观一定是变得越来越模糊,后来,大家都受不了,发疯了,所以就起来暴动。最后,他们终于逼某些人到地堡外面去,把镜头擦干净。或者,那也有可能是因为地堡人口太多,所以就自然而然地发生暴动,人口才会自然而然地减少。了解了吗?说不定在生育抽签发明之前,人口都是靠这种方式在控制的。”

艾莉森摇摇头:“我可不这么认为。我开始觉得——”她迟疑了一下,低头瞄瞄霍斯顿旁边那些文件。看到那些堆积如山的犯罪档案,她似乎小心翼翼在思索接下来该说什么。“我不想太快下结论,我不敢断言谁对谁错。我只是推测,暴动期间,服务器里那些档案也许不是被暴动分子删除的。总之,并不是像传言中的那样。”

这时霍斯顿开始全神贯注了。服务器怎会变成一片空白,至今依然是一个谜。为什么世世代代祖先的历史是一片空白?对此,地堡里的人都很困惑。服务器里的资料被删除,这件事一直都只是模模糊糊的传说。他合上看了一半的档案夹,丢到一边。“那你认为是谁删掉的?”他问太太,“是意外吗?火灾?还是电力中断?”他举出了几个常听到的说法。

艾莉森皱起眉头。“都不是。”接着她忽然压低声音,转头看看四周,神情有点紧张,“我认为,硬盘里的资料是被‘我们’删掉的。不是暴动分子。”说完她又转头凑近屏幕,伸手指向屏幕上的几个数字。霍斯顿坐在床上,看不见屏幕上那些数字。“二十年。”她说,“十八年。二十四年。”她的手指划过屏幕,发出刺耳的吱吱声。“二十八年。十六年。十五年。”

霍斯顿把盖在脚上的几张文件拿起来,放到另一堆上面,然后从一堆堆的文件中间挤到书桌旁边,然后坐到床尾,一手搭在太太脖子后面,头凑到太太肩上看着屏幕。

“那些是日期吗?”他问。

她点点头:“平均大概每隔二十年就会有一次大规模的暴动。这个档案里有统计。上一次‘我们’暴动的时候,很多档案被删掉了,这个档案就是其中之一。”

她说出“我们”这两个字时,那口气仿佛她和她的亲朋好友都活在那年代。不过,霍斯顿知道她的意思。在成长的过程中,他们始终活在那次暴动的阴影中。仿佛,他们都是在暴动的孕育中长大的。仿佛那次大规模的冲突事件像乌云一样笼罩着他们的童年,笼罩着他们的父母,还有祖父母。只要一提到暴动,就会引来旁人侧目,引来旁人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你为什么会认为是‘我们’?我们不是好人吗?为什么要删掉服务器里的资料?”

她微微侧过头冷笑了一下:“谁说我们一定就是‘好人’?”

霍斯顿吓了一跳,搭在她脖子后面的手忽然抬起来:“你又来了!不要再说了,说不定——”

“跟你开玩笑的啦。”她说。问题是,这种事是不能拿来开玩笑的。再多说两句,可能会招来“叛乱”的罪名,然后被送出去“清洗镜头”。“我的推论是这样的。”她说出“推论”两个字的时候,刻意提高音调。“我刚刚说过,每隔一个世代,大概二十年左右,就会发生一次暴动,没错吧?我的意思是,在一百多年期间,或是更长的时间里,应该会发生好几次暴动,周期性的,就像时钟一样。”她指着屏幕上那些日期,“一直到现在,我们听说过的暴动,就只有上回那一次。而那次暴动期间,有人把服务器的资料删掉了。可是我必须告诉你,想删掉服务器的资料,并没有那么简单,不是按几个按键或是放把火就可以了事。服务器有备援设计,任何一笔资料都有无穷尽的备份,想删除干净,那是非常麻烦的浩大工程,不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就可以删得干净,比如,单纯的意外,或是匆匆忙忙想删掉,或甚至把电脑弄坏——”

“可是你没办法推测是谁干的。”霍斯顿强调。毫无疑问,他太太是电脑天才,可是,推理办案并不是她的专长。那是他的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