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3页)

宋宏道,本名宋强,出仕起便任科道官,后在都察院供职十年,其人芒寒色正,千仞无枝,替朝廷察奸除弊,从不畏强恶。京城的贵戚佞幸都很忌惮他,因他像东汉的桓典,外出常骑一匹青骢马,人们也用“行行且止,避骢马御史”②来颂扬他。

京师的贵族里属国舅章昊霖最荒淫,仗着妹妹章皇后擅宠,长期为非作歹。别的官不敢指摘他半句,独宋强屡屡上书弹劾。

庆德帝爱屋及乌包庇大舅子,每次都将宋强弹劾章昊霖的奏疏留中不发③,只略微训斥了章昊霖几句。

为此章昊霖对宋强恨之入骨,勾结权宦唐振奇图谋陷害。

五年前安西王叛乱,被陕西巡抚率军镇压。庆德帝派唐振奇去赐死安西王,唐振奇谎称在安西王府搜出宋强通同谋反的信件,宋强由此被捕下狱。

他在昭狱受尽酷刑拷打,手脚筋肉烂光露出白骨,仍拒不认罪。

唐振奇找来一帮假证人,又做假供词蒙蔽圣听,到底将宋强以谋逆罪处死。

宋家男丁都获大辟,妇女官卖为奴。宋强的小女儿宋妙仙被卖到锦云楼为妓,圣旨云:“永为乐籍④,不得赎脱。”

萧其臻扼腕道:“当年我也想替宋公申辩,奈何丁忧期间无官职在身,只能托陈阁老代我上书,可是他竟把我的奏疏扣下了。”

他说的陈阁老就是户部尚书陈良机,柳尧章曾听他为此介怀,再次劝导:“陈阁老是在保全你,当年满朝文武谁不知宋公是冤枉的,可那些帮他伸冤求情的人后来都是什么下场?”

萧其臻明白,就算陈良机当初替他递了奏疏,也铁定到不了皇帝跟前,而他也会开罪奸党,惹来杀身之祸。

奸佞当道,在澒洞风尘里自保尚为难事,想伸张正义往往会付出血的代价。

柳尧章说:“家严与宋公早年同在江西任职,彼此引为至交。两家的小辈也来往亲密,舍妹与妙仙小姐尤为投缘。前几年我家也迁来京城,与宋家行通家之好。妙仙小姐介绍了白家女儿也就是现在的拙荆给舍妹认识,三个人好得如胶似漆,随后义结金兰,以姐妹相称。”

那年宋家花园春桃绽放,宋妙仙邀柳竹秋和白秀英赏花。柳竹秋提议:“我三人虽为异姓,但感情胜过同胞手足,何不仿效刘关张桃园结义?”

宋白二女欣然应允,就在桃树下设香案贡品,行完八拜之礼。以年齿排序,宋妙仙是大姐,柳竹秋居中,白秀英为小妹。三人立誓今后同甘苦共患难,若其中一人遇到危险,其余二人必定竭力相救。

“宋家遭难后,舍妹心急如焚,可她一个小小少女哪有能耐力挽狂澜?及到妙仙小姐沦落风尘,她再也坐不出了,要学黄崇暇女扮男装冒充寻花客,去锦云楼替义姐挡那些龌龊人肮脏事。我先是反对的,可她总不听劝,说:‘我与妙仙姐姐定下金兰契,孟子说‘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我若不对朋友守信,岂不成了丧失人伦的畜生?’,我被她的义气所感,想她从小好舞刀弄棒,体态不似寻常女子纤柔,化妆后也还像那么回事,便随她去了。”

其实柳尧章不止默许柳竹秋的行动,还是她最重要的胁从。他住的这座宅子是柳邦彦初到京城在户部任郎中时衙门分配给柳家的居所。

京城地价腾贵,许多买不起房的京官只得租房居住,为解决这一困难,每个衙门都会从自家的办公费里抽一部分给官员做住房补贴,有时干脆花公款替主事官买房。户部掌管全国钱粮,油水很多,自郎中以上基本都能分到住房。

等柳邦彦升调到工部任左侍郎,又在琉璃厂后的麻袋胡同自购了一座更宽敞的宅子。他怕将来长子次子调任京官后房子不够住,搬家时舍不得把灵境胡同的宅子还给户部,就以人口繁多居室狭窄为由,让柳尧章夫妇在此留守。

柳竹秋要假扮温霄寒,柳尧章就利用这一便利,谎称将后院租给他。柳竹秋每次先到三哥家换装,再经室内的暗门去到隔壁院里,以温霄寒的身份出行。

柳尧章怕她没有可靠的人使唤,把跟了自己七八年的书童瑞福送给她做亲随,进而提醒:“那些鸨儿眼里只有钱钞,你能有几个钱去支应她们?索性先披着这身皮到名利场里碰碰运气,若能镀得一层金身,那凡事就好办多了。”

于是领柳竹秋去参加乐康大长公主的宴会,助她一举成名。

柳竹秋赚得才子的名号便去与锦云楼的老鸨交涉,说:“自古花国的名气都是靠读书人成就的,这锦云楼屋宇气派,美女如云,生意之所以比不上别的大店兴旺,所缺的只是有眼光的鉴赏者。温某不才,愿涂鸦献芹⑤,为群艳列榜,供大众赏析。”

接着就以芍药、海棠、玉兰、瑞香、绣球等十种花为喻,列出锦云楼十大美妓,分别赋诗作传,题为《锦云十艳小传》。

老鸨大喜,找印刷匠刊刻了,用上等花笺印出几百本分赠京中名流。锦云楼果真名声大振,□□们个个身价猛涨,广受追捧,老鸨每日在银子堆里打滚,视温霄寒为第一大贵人。答应让她“包养”宋妙仙,缠头⑥费分文不取。

至于在狄夫人寿宴上调戏小唱,也是她刻意为之,与陈家的婚约告吹,她才能继续保护宋妙仙。

知晓柳竹秋行骗的动机,萧其臻对她的印象肃然改观,钦佩道:“想不到令妹竟是位女中巨伯⑦,如此云天高谊,实令我辈愧煞。只是愚兄还有一事纳闷,举人都在国子监存了学籍,若温霄寒是假的,他举人的学籍你们是从哪儿弄来的?”

柳尧章解释:“温霄寒确有其人,五年前我奉父命回老家为祖父母迁坟,舍妹也想回成都游玩,我便领她一道上路。返程时走到陕西地界,救了一个贫病交加的书生。他自称温霄寒,跟我们是同乡,前一年中了举,想进京赶考,不幸在途中感染时疫。我们遇见他时他已病入膏肓,抬到客栈请医抢救两日,到底不治身亡。我们不能带着具尸体赶路,只好将他就地安葬。原想等回京后派人去成都找他的家人报丧,结果刚到家宋公就出事了。我和舍妹为此焦心,竟暂时把温霄寒忘了,后来舍妹打算女扮男装,也是因为想到正好能以他的身份张冠李戴。因当日随行的都是我俩最亲近的仆婢,口风极严,至今没泄露秘密。”

想不到一件不相干的事经过一番阴错阳差会变成柳竹秋伪装的关键点,萧其臻想或许老天事先预知她将行此义举,提前为她提供了保障。

此刻他想尽力回护善类,正考虑措辞,瑞福在门外求见。

柳尧章知他是来替柳竹秋传话的,忙开门唤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