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柳竹秋禀报完在文安县的见闻, 朱昀曦那张活色生香的脸变得坚如石雕。

老太监陈维远恨道:“怪不得那些流言都在中伤殿下,蔡进宝这狗官为讨好内官监那帮孙子,不惜滥杀良民, 败坏殿下的清誉, 正该千刀万剐!”

内官监打着太子皇庄的名义强占云来村田地, 将大部分收益中饱私囊, 让朱昀曦承担百姓的怨怒,这是古今宵小们狐假虎威的惯用套路。

朱昀曦贵为太子,却不能轻易惩治这伙人,因为内官监的后台是唐振奇,这奸宦统帅的爪牙掌控着大半个朝廷, 牵一发动全身。

沉默越久, 他面上的阴云越浓,大有坐困愁城之意。

柳竹秋知道历来皇太子在继位前都如履薄冰, 最忌卷入政斗, 体量到朱昀曦的心思,诚恳进言:“臣女认为殿下不便公开过问此事,若信得过臣女,臣女愿继续秘密查访蔡进宝的犯罪行径,等取得确凿证据, 再向有司首告,这样就能名正言顺治他的罪了。”

朱昀曦看向她, 寸土寸金的眼眶里有了她的一席之地。

“你想怎么入手?”

“臣女此去文安已借机与那恶贼建交, 以后设法接近获取他的信任, 必能找出破绽。”

“那样太危险, 事情败露你全家性命堪虞, 你就不害怕?”

陈维远以为柳竹秋想让太子兜底, 立即替主子声明:“柳竹秋,我们千岁爷身份特殊,未经陛下允许不便插手朝政,你若惹出事端,可不许对人提起他。”

朱昀曦眉梢微蹙,似不满陈维远插嘴,却听柳竹秋顺溜接话:“陈公公说得很对,臣女发誓,若遇变故一律自行担责,绝不牵连殿下。”

勇毅姿态小小打动了朱昀曦,他的眉间为之清朗,谛视她片刻说:“那好吧,你自己小心在意,需要钱财人力,孤王都可给予你。”

柳竹秋跪地领命:“谢殿下。”

朱昀曦叫她平身,吩咐云杉搬来一张软凳,赐她坐下,再命人去传膳。

他带来的厨子在山坡后做饭,陈维远和云杉去后,侍卫单仲游走到二十步外绕圈巡逻。

柳竹秋刚领了差事,得为自个儿竖立稳重可靠的形象,正襟危坐,眼珠和手脚都规规矩矩静止不动。

“你下巴上那个红疙瘩是怎么回事?”

清音入耳,她才知道朱昀曦正在打量她。

“哦,可能是刚才被虫子咬到了。”

她仓促对上那双明眸,借机饱眼福。

朱昀曦暂时没瞧出她的狡诈心思,接着问:“疼吗?”

“有点。”

“拿这个去擦一擦。”

他取出腰间荷包里的小金匣扔给她。

柳竹秋接住谢恩,说:“云公公刚才给过我艾草膏了。”

“艾草膏有什么用?这是宫里秘制的清凉膏,消肿散淤最管用,孤用过见效才问太子妃要的。”

这小金匣造型繁复精美像女子的器具,原来是太子妃的物品。太子妃每晚都能搂着国色天香的美男入睡,任意享用他的身子,真羡煞人也。

柳竹秋憧憬到一半,想起太子妃只有上床那一会儿功夫受用,下床就被宫廷的繁文缛节缠身,让宫殿的高墙深院困死,苦大于乐,也不值得人羡慕。

她打开金匣抠出一点药膏涂在下巴上,清凉透肌,痒痛立消。夸赞后双手捧着奉还。

“孤王赏你了,留着吧。”

“哦……可这是太子妃的物品,赏给臣下合适吗?”

“哼,你若真是男子,那肯定不行,是女子便无妨了。”

“谢殿下厚赐。”

朱昀曦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狐疑:“你今天为何这么老实?”

柳竹秋恰到好处地愣了愣,低眉顺眼道:“之前云公公再三教导臣女见了殿下必须守礼节,臣女再不听饬戒就太愚顽不化了。”

朱昀曦嗤笑:“还算你知错能改。”

他媚靥一现就是在逼人破戒,柳竹秋感觉有七八只手伸进胸膛,围住心脏从四面八方挠痒痒,自责当年不该骂那偷织女羽衣的牛郎、调戏董双成的东方朔。神颜仙姿岂是常人能抗拒的,换了她不照样是这副鬼德行。

她低头静心,被朱昀曦误会成羞愧,接着训导:“太子妃当年也是京畿有名的才女,能诗善画,才情不压于你。容貌远比你文秀娇美,更兼行止端严庄重,毫无轻佻妖冶之态,也是你望尘莫及的。”

太子妃闺名冯如月,是国子监冯司业的女儿。当年太子选妃,冯如月经重重审验,自八千闺秀中脱颖而出,得到了庆德帝及太后皇后的一致赞誉,其德才闺范为天下女子所仿效。

柳邦彦也时常教育女儿向太子妃学习,柳竹秋看过冯如月出阁前的诗词画作,很佩服她的文采,认为按照世俗标准,对方在做女人方面的确强她百倍,不尴不尬回应朱昀曦:“太子妃乃梧宫金凤,岂是臣女这只卑小寒鸦可比拟的。”

朱昀曦怪她没领会其意,责备:“你是不及太子妃美貌,可还算中人之姿,学识也称得上渊博,若能改掉这轻浮放浪的习性,仍有希望获得好姻缘。”

柳竹秋压根没把人生的出路寄托在婚姻上,含蓄暗示:“臣女资质粗陋,不敢奢望金玉之配,只求尽忠竭力为殿下效命,乞肯殿下将来能抬举一二。”

她的志向一般人难以理解,朱昀曦会错了意思,不无怜悯地叹息:“云杉他们想必跟你说过,你这样的人入不了宫闱,我就是有心抬举你,也不能封赐名分,对你终究没好处。”

柳竹秋不能解释,暗暗排揎而已。

朱昀曦当她失落,不再理会,转头去看燃烧的篝火。

这下又让柳竹秋逮着空隙偷看,前两次见面都在室内,这回经户外强光映照,太子玉白的肤色晶莹剔透,几乎反出光来,正符合古诗里描述的:“密雪未知肤白,夜寒已觉香清。”①

凡人怎么能拥有如此皎洁的肤色?该不会擦了粉?

贵族子弟酷爱脂粉气,若太子的雪肤是人造的,便可减少她的渴慕,于是急于求证。

《世说新语》上说,何晏肤白过人,魏文帝疑他擦粉,召他进宫赐食热汤饼,想让他流汗,以鉴别真伪。

柳竹秋不能让朱昀曦吃热汤饼,却有别的法子行骗,先请求:“殿下,臣女没吃早饭,此刻饥饿难忍,可否准许我先吃点东西?”

朱昀曦说:“他们很快就会送饭过来,你再忍忍吧。”

“臣女委实忍不住了,再不进食恐会发昏晕倒。”

朱昀曦指着矮几上的糕饼:“那你先吃些点心?”

“臣女自备了干粮,想吃这个。”

柳竹秋打开腰包取出一包麻辣牛肉干,津津有味吃起来。那是她四川老家的特产,朱昀曦不曾见过,看她吃得香甜,问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