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曹怀恩鞠问路有田受何人指使诬陷良人, 路有田经不住刑讯,供出一个叫吴介的皮货商人。

此人往来于京畿各州县,交际广阔, 是个半黑不白的江湖人物。十天前主动借钱给路有田, 接着重金利诱他诬告陈维远和温霄寒, 还夸口背后有大人物做主, 定能保证他不受重罚。

路有田积债太多,急于发财,便利令智昏地揽下了这档差事。

曹怀恩说杀人者死,他自认死罪,无论主谋是谁都逃不脱极刑, 便是皇亲国戚求情也没用。按主使者的套路, 只要诬陷目的达成,在宣判前就会将他灭口, 以防止他临时翻供。

路有田见在场的三法司官员口径一致, 方知上了吴介的当,慌忙哭喊否认杀人。

曹怀恩发差捉拿吴介,请示过庄世珍的意见后将柳竹秋和陈维远无罪开释。

张鲁生送柳竹秋走出锦衣卫衙门,柳尧章已在外等候多时,见妹妹平安无事, 且喜且忧地将她带上马车,愁虑道:“前天我以为你出不来了, 把你假扮温霄寒的事告诉了老爷太太。”

柳竹秋的惊愣似燕子掠水, 只激出一个小小的涟漪, 随即镇定道:“说了也好, 省得以后再偷偷摸摸的。”

柳尧章踧踖:“你该不会想跟老爷对着干吧?”

柳竹秋笑道:“如今我有太子殿下撑腰, 老爷也不能违抗他的旨意吧。”

柳邦彦一次次在关键时刻暴露自私懦弱, 言行都令人鄙薄,柳竹秋再难对他产生敬意,全靠养育之恩和骨肉天性维系对他的感情。他的话已不具备权威性,可听则听,若不可听她会毫不犹豫地反抗。

她见三哥面红面绿,显是为自身立场犯难,笑慰:“待会儿见了老爷你什么都别说,全交给我,他若逼迫你,我也会替你申辩。”

柳尧章苦恼:“我们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真要做不孝子吗?”

柳竹秋辩驳:“《颜氏家训》说得好‘父母威严而有慈,则子女畏慎而生孝矣。’,你看咱们老爷在宋大人和温如遇害时的表现,值得人敬佩吗?我想前天你跟他坦白的时候,他也一定不管我俩死活,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柳尧章回想父亲当时的绝情也很寒心,不能拿出来翻是非,哀叹:“我不想把局面闹太僵,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起码的伦理纲常还是要守的。”

这事不能在家掰扯,柳竹秋让他送自己回租房再去接柳邦彦过来,少点人知情,就能把对父亲颜面的伤害降至最低。

到家后文小青和瑞福赶着帮她烧水做饭,她痛痛快快搓掉头上身上的油污尘垢,方有重见天日之感。对文小青说:“一会儿家父要来,还请你和仇儿、念儿暂时去我三哥家待着。”

文小青听说她暴露身份,非常担心。

柳竹秋玩笑安抚:“大不了被撵出家门,那样就能安心做温霄寒了,倒比从前更自在。”

她想以父亲的葸懦必不敢得罪太子,但还认不认她这个女儿就难说了。

他若先绝情绝义,我也犯不着哀求,反正他总拿我当负担,还有三个儿子养老送终,我把目前为止攒的积蓄全部交给他,也够偿这二十二年的养育恩了。

怀着赌气情绪,沐浴后她仍穿起男装粘上胡子,有意让柳邦彦亲眼见证她的作为。

午饭后,柳尧章先从隔壁暗门过来,通知她柳邦彦和范慧娘到了。

文小青等人都已回避,柳竹秋到堂屋跪下,心情和以往应对危机时大不相同,有一种想要证明自己的急切。

过去她经受住了一切歹毒的恶意,唯一真正在意的是对她性别的轻视。

父亲是其中代表,他的行为虽不过分,伤害却最深,因为他是在了解并承认她的才能后仍保持这种观点的。

杂乱的脚步声临近,柳邦彦在柳尧章和范慧娘左右搀扶下快步来到。

柳竹秋只听父亲急促的气息,就知道他有多气愤。

柳邦彦走到堂屋门口,迎面看到端跪在地的大胡子书生,怔愣片刻方认出女儿,羞怒慌骇混合的冲击真实得如同拳头重击面门。

“冤孽!冤孽啊!”

他跌脚哭丧,虚脱地滑坐下去,呼天抢地道:“柳家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柳邦彦前世不修,养出这么个胆大妄为的孽障,几乎断送柳家满门啊。”

范慧娘陪着哭泣,责怪柳竹秋:“阿秋,你也太做得出来了,若非亲眼所见,我还以为老三两口子在编故事呢。”

柳竹秋平静地向他们磕头谢罪,脸上殊无愧色。

“孩儿莽撞,让老爷太太担心了。”

柳邦彦听她说话,怒火重燃,挣扎着爬起来,指面詈叱:“你是哪儿来的冤孽,为什么要这样祸害我们?”

柳竹秋觉得父亲内心的麻木比凶恶嘴脸更可恨,悍然讥刺:“孩儿在替老爷做该做的事,柳家先祖定然明白,亏得孩儿这些举动,才没陷柳氏一族于不义。”

柳邦彦一击即溃,再次腿软坐倒,幸好被柳尧章手快扶住,否则准得伤到骨头。

他愕然注视女儿石雕般的神态,像脱了毛的鸡鸭怆惶无措,捶胸啼泣好一阵,在妻子劝抚下慢慢冷静,怏怏无奈地对柳竹秋说:‘过去的事就算了,从今往后你得守规矩,不许再扮成男子出去招摇闯祸!’

柳竹秋斩钉截铁拒绝:“这恐怕不能如老爷所愿。”

柳邦彦眼睛又瞪大了:“你还敢放肆!”

“非是孩儿放肆,孩儿目前正为太子殿下效力。殿下需要孩儿以温霄寒的身份行事,自古忠孝难两全,孩儿只能从君令而抗父命。”

柳邦彦听她干着易掉脑袋的勾当,唬得暂时失语。

范慧娘见识浅,以为她既是太子的人了,今后当有名分,忍不住问:“你替太子办事,那他今后是不是要纳你为妃啊?”

本朝一惯遏制外戚,连章家那样宠耀至极的,子弟也只能任散官。柳竹秋如果做了嫔妃,柳家父子的官运便到头了,子孙也难以靠科举进仕。

柳竹秋说:“太子殿下允诺不让孩儿入宫,这点还请二老放心。”

这话反而让范慧娘更糟心,急道:“那他有没有说将来如何安置你?”

“暂时没有。”

“他该不会让你就这样无名无分,不男不女地过一辈子吧?你这傻孩子图什么啊?”

柳竹秋抬起眼帘,坚定的目光击退父母逼视,如同新生儿发出第一阵哭喊那般坦荡地道出心声。

“为了不负圣贤教诲,为了践行平生所学,为了匡助人间正道。”

当初女扮男装是无奈之举,回顾过往又是至高的幸运。

这数年的历练将她从璞玉琢磨成器,她像一颗火星落在陈腐愚昧的偏见上,让所有不公、压迫都有了被打败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