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柳竹秋理解冯如月为何拼死保护杜嬷嬷, 替她向朱昀曦做了分剖。

朱昀曦天性温和,身边也有陈维远等情同亲友的仆从,听了柳竹秋的话就能设身处地体量妻子的感受了。

苦恼道:“杜嬷嬷犯的是十恶不赦之罪, 太后亲下懿旨处死, 我也无可奈何啊。”

他握住柳竹秋的手想借助她的智力解危救困。

柳竹秋说:“这个月还剩七天, 臣女有一计或可一试, 但须让殿下破费些钱财。”

对朱昀曦来说钱财是真正的身外物,当即预支她一万两银子,但凡能捞出杜嬷嬷一条命,多少钱都不在话下。

柳竹秋不能耽搁,连夜去找孙荣求助, 请他派一帮可靠的手下, 悄悄在城内各处的墙壁和石阶的缝隙里填入泡过糖水的黄豆粉。

这些湿润含糖的黄豆粉在寒冷的天气也会迅速发酵长霉,不到两天爬出厚厚的白毛, 被很多百姓误认做地衣。

相传地衣是重大天灾人祸发生前的兆示, 人们以讹传讹,闹得城内惶惶不安。

庆德帝接到特务奏报,很重视这一舆情。

他迷信道教,马上召见最亲信的方士黄羽,请他就此事扶乩问神。

黄羽让一名弟子做副鸾, 带着唱生、记生开始念咒降神。不一会儿握住乩笔在沙盘上写写画画,由唱生逐字唱出, 再由记生整理记录下来。

降神者自称:“上元灵感真人”, 传下一组卜辞:“黄河春来决西口, 鼋涛咆哮泛山东。南北断绝无粮草, 村庄渐稀人渐少。都城内外倚僵尸, 原野上下填饿殍。天生怨气地生劫, 凡夫难逃此祸殃。欲救众生于危亡,速赦罪囚免杀伐。”

庆德帝见这“真人”说黄河将在开春时泛滥成灾,导致严重的大、饥、荒,顿时紧张,问黄羽有何法可以破解。

黄羽说:“这上元灵感真仙已奉上解厄之法,陛下无须忧虑,尽快赦免最近京中的死囚,勿在春天执行死刑,即可防止灾患发生。”

庆德帝深信不疑,当日传旨赦免死刑犯,禁止全国府县在今春动用刑讯,避免伤残人命。

杜嬷嬷也在遇赦名单内,她死里逃生,还当神佛听到了她日以继夜的祷告,殊不知救她的人是柳竹秋。

那日柳竹秋见过孙荣,又赶去孟亭元家,拜托他帮忙贿赂黄羽。

杜嬷嬷开罪了天家,只能依靠鬼神之力搭救她,实行这一计划又非得由皇帝最宠信的方士出面不可。

孟亭元和黄羽有些交情,黄羽也愿意卖首辅面子,收下五千两银子,配合他们装神弄鬼,顺利将杜嬷嬷从刀口上救了下来。

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杜嬷嬷罪状太重,被改判流放辽东。冯如月悄悄送了她很多盘缠,恨主仆今生再无相见之期,这生离的悲痛一点不亚于死别。

她身体伤残,失去最信赖的仆从,已是心灰意冷,更兼不愿拖累朱昀曦,就此自暴自弃起来。

冷了不添衣,饿了不吃饭,暗暗作践身子,病情日夜严重,御医都束手无策,见太子妃内忧外感,怕是不寿之征。

朱昀曦焦急,每天去探望妻子,冯如月总是装睡不理,像要故意当着他的面一点点磨死自己。

这天他再也忍不住了,亲自接过玉竹手里的药碗,屏退奴婢们,走入帐中坐在床边,朝那坚持背对他的女人俯身低语。

“爱妃真要弃孤而去吗?”

冯如月嫁人后一心系在丈夫身上,怎能轻易割舍?听了这话泪湿的枕头上登时滴落新泪。

朱昀曦又说:“记得去年夏天孤在书房读屈原的《九歌》,卿在一旁为孤执扇,中途忽然潸然泪下。孤问卿何事伤怀,卿良久方说‘悲莫悲兮生别离一句太过惨伤,不忍听夫君当面吟诵’,现在怎么忍心主动与孤诀别呢?”

冯如月的抵抗碎做散沙,伏枕痛哭不止。

朱昀曦抱起她,让她将头枕在自己腿上,她乖乖顺从,凄楚啼泣:“臣妾愧对殿下,如今已不复生理。”

朱昀曦叹道:“孤深知爱妃的忧虑,已替你做好打算,定能保住你的名分,继续与孤做长久夫妻。”

冯如月忙停止哭泣,勉力挣扎起身,眼里燃起求生欲。

朱昀曦小声说:“孤打算日后纳柳竹秋为妃,有她做策应,不怕其他人与你颉颃。等她生下儿子,孤再过继到你名下做为我们的嫡子,你的地位便稳固了。孤这样安排,爱妃可愿接受?”

冯如月身陷绝境,任何一条可行之计都是她的救命稻草。

假如太子举荐的是其他人,她尚有疑虑,柳竹秋的为人能力都是她相看中意的,本就巴不得让丈夫娶回来给她作伴,听了这计划不禁转忧为喜,切问:“柳大小姐愿意进宫吗?”

朱昀曦落寞摇头:“直接跟她说她断然不肯,须设法慢慢感化她,孤亦无把握,还须爱妃相助。”

妻子比他聪明灵巧,又得柳竹秋好感,由她劝说比旁人更具效力。

此事关乎切身利益,冯如月自会全力以赴,即刻将寻死的念头尽数勾销,感激涕零地对丈夫说:“殿下如此为臣妾着想,臣妾不思报答何以为人。只要柳大小姐点个头,臣妾情愿退位让贤,尊她为主母。”

朱昀曦苦笑:“爱妃言重了,孤心目中你才是正宫的最佳人选。”

皇后要担负太多繁琐无用的事务,牵扯的干系也多,柳竹秋若坐上这个位置难以发挥最大价值,况且她的出身、性格也与后位不符。

他哄好冯如月,亲手喂她吃完汤药,叮嘱她保重身体。

经过这番推心置腹地谈话,冯如月重拾希望,肯好好吃药吃饭,休息保养了。

朱昀曦对柳竹秋说太子妃连受打击,病中悲思起伏,望她帮忙宽慰云云。

柳竹秋很同情冯如月,不忍佳人受苦,写了封长信送去开导她。

信中说:“俗云:安分随缘事事宜。人生如梦幻,随缘业流转。世间本烦恼场,诸怨毕集。以法眼照之,皆梦中蝴蝶。悲恨难消时,莫若效堕甑叔达①,将昨日为前世,今夕做来生,观棋酌酒以消愁,种竹浇花以培乐……”

冯如月接信连读几遍,深爱柳竹秋心胸豁达,情义绵长,回信道谢兼报平安。从此二人青鸟频来,锦笺不断,在书信中相互关怀,寄情娱兴。

冯如月每次收发信件都会抄录一分交给朱昀曦过目。

两位旷世才女通信自然不同俗流,聊起闲情都是“踏雪寻梅、迎霜访菊,雨天护兰,风际听竹”之类的雅事。谈起经史诗赋,双方都笔若生花,学淹古今。

朱昀曦看得意兴盎然,自觉比教学官们推荐的书籍有趣多了。亲自编撰了,命云杉偷偷拿去结集刊刻,题名为《椒室②撷芳》,藏在寝殿里,到闲暇时便翻出来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