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陈良机五更入宫候命, 等到巳时庆德帝方从昏睡中醒来,急召他至病榻前。

陈良机久未面圣,见皇帝这油尽灯枯的光景推测大行之日左不过这两三天了。

庆德帝看不清来人, 思维还很清晰, 先问:“是少云①先生吗?”

陈良机忙俯首应声:“是, 陛下, 老臣来看您了。”

他做了十年阁臣,深蒙圣恩,眼看皇帝垂危,忍不住心酸滴泪。

庆德帝说:“朕病已笃,享国近三十年, 殊无遗憾。太子已成人, 聪明仁爱,胜朕多矣, 望先生辈善辅之, 使成令主。”

陈良机一一遵从,奉命拟定遗诏,念诵给皇帝审核,经其指正修订后誊写完毕。

庆德帝说:“先生可直接带去司礼监,与张选志等人商议筹备朕的后事及太子的登基大典。”

陈良机估计这是君臣最后一面了, 痛哭着叩头而别。

他走后庆德帝又一度昏迷,新来的太医不敢胡乱用方, 只叫侍从灌些参汤, 吊住一口气, 盼着太子早些归来。

柳竹秋瞧这状况不好, 向太医建议:“陛下气息时断时续, 恐难久持, 可针刺人中、神阙等大穴施救。”

太医不敢冒险,说皇帝身体极度虚弱,可能受不住针灸。

柳竹秋想朱昀曦傍晚才能回宫,怎么都得争取让他们父子见上一面,对庄世珍说:“陛下危重,太医们不敢担责施针,我愿尽力一试。”

庄世珍也怕皇帝提前崩逝。心想她是太子的爱宠,纵出了意外也担待得起,便斗胆做主许她施针。

柳竹秋为庆德帝连扎五针,午时过后他总算醒过来,气息也比之前略微平顺了。

庄世珍喜极而泣,边喂他喝参汤边说:“陛下,是柳竹秋施针救醒您的。”

庆德帝没力气回应,慢慢眨了眨眼睛以示赞赏。

柳竹秋忙着救治皇帝,宫人送来的午饭都放凉了,庄世珍催她快去吃饭。

她走出卧房惊见外面的宫女宦官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大部分昏迷不醒,个别还有意识的正艰难地蠕动挣扎。

她急忙呼喊庄世珍和几名在卧房里当值的侍从、太医,他们跑出来见此情形也莫名惊诧。

柳竹秋已查看过昏迷者,骇然判断:“他们都中毒了,可能是中午的饭菜有问题!”

刚才卧房里的人一心抢救庆德帝,都没顾上吃午饭,是以安好。

庄世珍料想有人要行刺,急命人们退回卧房护驾,他去外面求救。然而七八名刺客们已悄然入内,竟然都是宫里的宦官。

柳竹秋和庄世珍等人喝止阻挡,随即与叛贼们厮打混战,房内陈设器物遭撞击摔打,破碎折裂,可殿内人都中毒昏迷,殿外的守卫距离较远暂时未能察觉。

柳竹秋被一人掐住脖子,反抗中瞥见两个贼人已扑至床前,用被子蒙住庆德帝的头,想将其活活捂死。

她焦急愤懑,盛怒下爆发蛮力,箍住对手狠狠抱摔,火速爬起冲上去,用随手捡来的花瓶碎片照那二贼脖子各自狠狠一抹,再刷然拉开棉被。

庆德帝刚才无力反抗,以为他将成为本朝第一个在位时遭弑杀的皇帝,等窒息感解除,不禁大口粗喘,尚不知救驾者是谁。

又有三个刺客朝床边扑来,柳竹秋使凳子砸中一人脑袋,另外两个被侍从拼死拖住。

庄世珍正操着盆景上的假山石与刺客搏斗,急声呼喊:“快带陛下出去!”

柳竹秋已先一步背起庆德帝,踢破窗户跳窗出逃。

刺客们凶恶追赶,跑出十几步看到大批宫人和侍卫朝这方奔来,吓得转身飞逃。

人们初见柳竹秋,只当她是宦官,但转眼看出她是女子,又发现她背上驮着的奄奄一息的老者赫然是当今皇帝,全都魂慑色沮,纷纷喝问她是谁,并急着上前抢人。

柳竹秋怀疑这些人里也有刺客,躲闪大叫:“有人行刺,庄公公他们还被困在东暖阁,快去救人!”

人们犹疑不决,一些机警的先入殿查看,见里面的人都晕倒了,急忙喊起来。

这时庆德帝也发出微弱的声音。

“她说的是真的……快去抓刺客……”

守卫们赶忙行动,另有人想接下皇帝。

柳竹秋不放心,对庆德帝说:“陛下,这里可能还有刺客,臣女背您去安全的地方吧。”

庆德帝已认清搭救他的人,心中百感交错,叹息似的应允:“送朕去皇极殿吧。”

他猜到刺杀的主谋,准备等朱昀曦归来时,在皇极殿直接禅位给他,断绝歹人的野心。

柳竹秋背着他,在大群宫人环绕下前往皇极殿。以她的体力背负骨瘦如柴的皇帝很轻松,步履稳健,速度也很迅捷。

庆德帝暗暗惊叹,忍不住说:“朕以前听太子说,他在五梁殿遇刺时是你背着他逃出来的,后来知道你是女子,还当他言过其实,没想到你这大脚妇真勇猛可嘉。”

柳竹秋恭肃道:“臣女若裹了小脚今日如何救驾?臣女虽冒用他人身份,可才学武功都是真的,就算天塌下来,臣女也能为陛下撑起一半。”

庆德帝笑而不语,总算明白儿子为何钟情此女了。

柳竹秋一口气将皇帝背到皇极殿的御座上,头破血流的庄世珍也在侍从们的搀扶下追来,扑到主子腿边哭喊问候,并说:“奴才已派人封锁宫门搜捕反贼,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庆德帝目视他附耳过来,吩咐:“去中宫,扣住皇后。”

之前不管章皇后怎么作恶,他都念及恩情不忍加害。谁想只他一人遵守底线,对方早已恩断义绝,不择手段了。

伙同黄羽毒杀他的想必也是这恶妇。

庆德帝忆起年少时妻子数次舍命救护他,使得他衷心表白:“我这条命从此就是你的了。”

当时只觉恩爱缠绵,不料竟是对自己一语成谶的诅咒。

罢了,他没时间思索这些无意义的冤孽债,剩下的几口气该留着办正事。

“拿纸笔来。”

侍从们连忙笔墨伺候。

庆德帝握不稳笔杆,也看不清事物,却坚持亲笔为柳竹秋赐书,歪歪扭扭写下四字“荣归故里”。

柳竹秋大喜,在众人激赏钦佩的注视下跪拜叩恩。

庆德帝再交给她一项荣耀的差事。

“去午门城楼敲钟召集百官齐来见驾。”

柳竹秋领旨登楼敲钟,之后去皇极门前等待。

日头正猛,光线似无数利箭射向地面,她微微流着汗,心跳和脉搏都很快。帝国即将迎来巨变,她因那宛如巨大车轮般迎面压来的新时代兴奋而不安。

没随太子去天坛祭祀的朝官们听到钟声都匆忙赶来,在皇极门前见到柳竹秋。

何玿微、顾淳如等好友一眼认出她,惊喜惶疑地围上来询问,有的忘记改口,仍叫她“温大人”、“晴云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