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献 身(第2/2页)

我举起他的酒瓶喝了一口,然后还给了他。酒的味道有点奇怪,比平时浓烈一些。奇怪,他逼着我把剩下的酒都喝了。

“你已经打定主意了?”他问,轻轻地叩着自己的脑袋,“肯定。我忘了,你的舞是我教的。”

“我倔得像条矿坑蝮蛇。你不是这么说的吗?”我低声回答,微微笑了一下。

我和叔叔一起静静地走了一会儿。他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一声抽泣几乎要冲破我的胸膛,我把它忍了回去。

“她离开了我,”我悄声说,“刚刚离开我。”

“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她可不是个蠢姑娘。”

走进公共区,我的眼泪涌了上来。叔叔用一只胳膊搂住我,亲吻我的额角。他能为我做的也只有这些了。他并不善于表达感情,脸白得像个幽灵。不过三十五岁,他已经如此衰老、疲惫。他的上唇被一个伤疤扭曲了,浓密的头发中夹杂着一簇簇白发。

“到了往生谷记得替我带个好。”他在我耳边说,胡子粗粗拉拉地蹭在我脖子上,“跟我兄弟们干一杯,替我亲亲我老婆,尤其是舞者。”

“舞者?”

“你会知道他是谁的。要是见着了你祖父母,告诉他们,我们现在还在为他们舞蹈。他们不会孤单太久的。”说完他转身走了,但又停了一下。他没有回头,说道:“打破枷锁。听到了?”

他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公共区,跟我在半空中摇晃着的妻子一起。我向行刑台走去,我知道摄像机在监视着我。台阶是金属的,不会咯吱作响。她被吊在那儿,像个布娃娃,脸像石灰一样白。头顶的换气扇轰鸣着,她的头发微微摆动着。

我用从矿井里偷来的甩刀割断绞索,抓住磨损的一端,把伊欧轻轻地放了下来。我把我的妻子抱在怀里,带她走过广场,向丝厂走去。夜班还有最后几个小时就结束了。女工们默默地看着我抱着伊欧向通风管走去。我看到了我妹妹莉亚娜。她和我母亲一样高挑而沉默,眼神严厉,却什么都没有做。女人们的行动如出一辙。她们不会说出我妻子的埋骨之地,一个字都不会,哪怕有人用巧克力收买她们,要她们做眼线。整整三代,入土为安的人只有五个。总有人会因此而被绞死。

这是为爱而做的至高无上的事。是献给伊欧的无声安魂曲。

女人们哭了。我经过时,她们抚摸着伊欧的脸,抚摸着我的脸,帮我打开通风管的入口。我拽着我的妻子钻过那些狭窄的金属空间,来到我们沐浴着星光融为一体的地方。在那里,她曾对我说起她的计划,而我却没有听从。我抱着她毫无生气的身体,希望我们的灵魂能在某个更快乐的地方重逢。

我在一棵树下挖了一个坑。我抓起她的手,亲吻她的婚戒。我的手上沾满了火星地面的泥土,那泥土和她的头发一样鲜红。我把血花外层的花瓣放在她胸口心脏的位置,里层贴着自己的胸口放好。我亲吻她的嘴唇,动手掩埋她。没能完工我就抽泣了起来。我拨开覆着她的脸的泥土,又一次亲吻了她,紧紧地搂抱着她,直到半球形的屋顶上现出了红色的朝阳。我的眼睛被那颜色灼伤了,泪水无法抑制地流淌着。当我放开她的时候,我看到她口袋里露出一截我的头带。这是她做了为我吸去汗水的,现在打湿它的变成了我的眼泪。我会一直把它带在身上。

我回到居住区,基尔兰看到我,照着我的脸给了我一拳。洛兰什么都没有说。伊欧的父亲靠着墙颓然滑坐在地。他们觉得辜负了我。我听到伊欧母亲的哭声。我母亲什么都没有说,给我弄了点吃的。我觉得不舒服,喘不过气。莉亚娜很晚才回来,给母亲帮忙。我吃东西的时候,母亲久久地待在我身边,亲吻我的脑袋,闻着我的头发。我只能用一只手把食物送到嘴边,因为另一只手被母亲两只生满硬茧的手夹在中间。她不看我,只看着那只手,好像在回想着它曾经细小柔软的样子,思忖着它是怎么变得如此坚实的。

我刚吃完东西,丑八怪丹恩就来了。他把我拉了起来,母亲坐在桌边没有动,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的手原本待的地方。我想她一定觉得,只要她不抬头,就什么都不会发生。坚强如她,也只能忍耐到这个地步。

早上九点钟,他们不等人都到齐就把我吊了起来。有什么东西让我头晕目眩,心跳也慢得出奇。首席执政官对我妻子说过的话在我耳边回响着。

“你能做的就只有这些吗?”

我的人民能歌善舞,热爱着彼此。这是我们的力量。但我们只能掘一辈子矿然后死去。我们极少有机会去选择另一条路。这个选择就是力量,是我们唯一的武器。但这并不够。

他们让我说临终遗言。我把迪欧叫了上来。她眼睛肿得厉害,里面满是血丝。和她妹妹不一样,她是多么脆弱啊。

“伊欧临死前说了什么?”我问她,嘴唇动得很慢,很艰难。

她回头看了一眼我母亲。她终究还是跟了出来。但她摇了摇头。她们有事情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我就快死了,但她们依然不让我知道这个秘密。

“她说她爱你。”

我不相信她的话,但我微笑着亲吻了她的额头。她回答不了更多的问题。我头晕得厉害,也问不出什么了。

“我会代你向她问好。”

我不会唱歌的。我生来要做的是其他的事情。

我的死亡愚蠢至极。我本应该为了爱活下去。

伊欧说得对,我不了解这些。这并不是我的胜利,只是自私。她要我活出更多意义来,她希望我起来抗争。而我辜负了她的期望,现在的我正在一点点死去。我熬不住那种痛苦,于是放弃了。

我感到一阵恐慌,和所有主动求死而又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的人一样。

但为时已晚。

我感觉到脚下的活板门打开了。我的身体坠了下去。绳索勒紧了我的脖子。我的脊椎骨嘎嘎作响,一阵针刺般的疼痛顺着腰骨神经爬了上来。基尔兰踉跄着走上前,纳罗叔叔把他推开,冲我眨了眨眼,抓住我的腿,拉了起来。

但愿他们不要来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