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共生 第三节

动完手术之后,安齐麻理子一直躺在床上,尚未完全清醒。一切都由医护人员照料。现在,她还不清楚自己处于怎样的一种状态,看什么东西都像是戴着一副多余的近视眼镜似的。

昨天,从麻醉中醒来的时候,麻理子已经在病房里了。荧光灯从灰白色的天花板上散发着光亮。当发现这里好像不是手术室而是病房以后,麻理子稍稍松了口气。这时,立刻来了位戴口罩的护士。她仔细地观察了麻理子的脸后,喊了一声:“医生!”

这声音在麻理子的耳朵里产生了嗡嗡的共鸣,麻理于皱了皱眉头。她感觉头部的前端很痛,眼前的景象一下子扭曲起来,天花板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不要紧张。手术已经做完了。”

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好像在哪儿听到过。但是,这个声音不一会儿就化作了剧烈的头痛。

自那以后的几小时里,麻理子似乎一直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当她再一次醒来的时候,身旁有两个护士好像正在做着什么护理。麻理子想尽力把头抬起来,其中一个护士发现后对地说:“啊,别动!刚做完手术,就这样好好躺着。”

的确,稍微动一动,头又痛了起来。麻理子只好放弃,重新把头靠回到枕上。她的身体很烫,全身无力,而且眼睛发花,就跟感冒的时候一样。

大腿内侧之间好像夹着什么异物。睁眼一瞧,护士正在麻理子的大腿部摆弄着类似管子一类的器械,麻理子把自己的下半身转过来一看,发现这根管子从大腿处一直延伸到了体内。麻理子有点不好意思,把脸扭了过去。此外,腹部左侧好像也是被管子似的东西穿刺着,可能是用来从体内导出积液的吸管吧。以前接受移植的时候曾听医生解释过。另一个护十抓住麻理子的手腕,在上面贴上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一会儿工夫,手腕的脉搏就“咚咚”地跳动起来。

“给你测测血压。”

护士轻柔的声音传进了耳朵。

两个护士又继续测量着各项生理指标。体检的过程中,麻理子始终闭着双眼,按照护士的吩咐接受检测。肚脐的左下方还有些僵硬的感觉。本想用手摸摸,可是护士正在测血压,没有办法。也许这就是新植入的肾脏吧。麻理子呆呆地展开了联想。

肾脏。

麻理子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终于回想起自己接受移植手术的事来了。晚上突然打来的电话,去医院,做检杳。然后是输血,听医生和护士谈有关移植的事宜……

“给我的人怎么样了?”

麻理子迫不及待地问道。可是,原本的声音被卡在喉部,从嘴里冒出的单词沙哑含糊,根本听不懂。

护士放下手中的工作,猜测着这一令人费解的发音。

“给我的人呢?”

麻理子竭尽全力用挤出的声音又问了一遍。

“给你的人?”两个护士对望了一下,有些摸不着头脑。

“把肾脏给我的人!现在在哪儿?”

“哦……”

其中一个护士终于弄懂了意思,她会意地冲麻理子笑了笑。

“不必担心!手术很成功。把肾脏捐给你的那个人在天国也会感到高兴的。她一定会说希望你早日康复!”

“不是这个!”麻理子不耐烦了,“告诉我,那个人确实死了吗?她真的想把自己的肾脏给我吗?”

两个护士被问得有些狼狈。只好强作笑脸,哄麻理子说:“麻理子呀,不要太激动了!你看你手术后有一点发烧哟……”

麻理子一把拽开护士的手,大叫起来。然而正要抬头的一刹那。强烈的眩晕猛然袭来,麻理子不得不合上了双眼。当时叫喊的声音一晃而过,自己也没听清说了些什么。

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父亲坐在床边,正用复杂的表情看着自己。

“没事了,手术做得很成功。”

父亲说着,对麻理子生硬地笑了一下。他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样子有些别扭。口罩遮住了嘴,只能勉强看到他的眼睛。从他游移不定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并不镇定。他的视线显然不在麻理子身上。麻理子深吸了一口气,又重新把眼闭上了。

“三十七度六。移植手术后体温一般都会升高。不用担心,我给她开一点药。”

和父亲同时进入病房的还有一个叫吉住的医生。两年前麻理子接受移植的时候,也是由他负责的、麻理子使劲闭紧了眼睛,不愿看到这个医生的脸。

这一天全天都有护士轮流看护麻理子。每隔一小时就要测量一遍尿量和血压,并调整输液量。麻理于迷迷糊糊地在护士的安排下做着各种检查。其间,吉住时不时地过来查看数据,问麻理子一些问题。昨晚手术之后,麻理子服用了被放射性同位素标志过的药物,用以检测血液是否已经流进新植入的肾里。当然,这些事她已经记不起来了。吉住用温和的语气告诉麻理子,目前还没发现急性肾小管坏死和感染症的征兆,但身上的各种管子还需要再保留一小段时间。这时,麻理子紧闭双眼,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麻理子的病房是一个不大的单间,人口位于墙边的死角处。进门便是用以洗漱的水槽。有人进来之前,总会先听到“哗啦啦”的水声。

麻理子的嘴里塞着吸管,医生要她通过这根吸管吃糊状的流质食物。那些食物也说不出是个什么味道,反正不是太难吃。

“再等一段时间就可以吃各种各样的好东西了!”

听了护士的鼓励,麻理子微微点了点头。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自己两年前做移植手术时的事来。

“请问,我可以吃橘子吗?”

那时的麻理子兴奋得几乎有些忘乎所以了。她对着吉住罗列了一大堆食物的名称。

“苹果呢?土豆片呢?我可以大口大口地喝酱汤啦?还有冰激凌、巧克力,这些都没问题吧?”

有时,麻理子能感觉到尿液正从自己的身体里流出。因为导管尚未拆除,所以不仅膀胱有胀满感,而且排尿时依然会有痛感。然而,即便如此,还是可以体会到尿道变暖的感觉。麻理子意识到,现在是自己在排尿了。哪怕仅仅是一丁点尿液,只要自己觉得就快要排尿的时候,麻理子马上就会集中身上所有的注意力。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整整一年半,麻理子还没有从自己的体内排出过一次尿,代替它的是每周三次的透析。在厕所里自己是怎么解小便的呢?以前,想尿尿的时候又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这些问题,麻理子一时半会儿还答不上来。

时断时续地,麻理子进入了梦境。梦中的她依然躺在医院的病房里,房间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病房的门紧关着,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是从下面的门缝里透来一缕淡淡的蓝白色的光。那是走廊上电灯的光线。麻理子不住地问着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哦,想起来了,明天要接受移植手术!虽然不能翻身,但双手还是可以活动的。麻理子轻轻地把手移到了自己的小腹部。突然,麻理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体内怦怦直跳!这绝不是自己的心跳,而是另一个独立的生命正在反复地跳动!麻理子把手放在远处,集中精神想要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它在自己的体内狂躁不安,拼命地想要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