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父亲的仁君

“不知道。”

“还有先生不知道的事?”

刘伯温笑了,一拍朱标的后脑勺:“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全知全能。”

朱标道:“我爹没特地说过,他应该是看不上这个人。”

“看不上就好。”邹普胜松了口气,“就怕惦记着。”

“问题不大,我回去说一声。”朱标乐意帮这个忙,他也好奇陈善现在怎么样,“如果我爹同意了,那么就今晚见吧,邹先生。”

“他的情况毕竟特殊,知道的人越少,越不留话柄。”刘基道,“我给你们留门。”

邹普胜点点头。他本是陈汉的太师,如果大大咧咧去见陈汉的太子,太缺心眼。朱标愿意迁就他再好不过了。

“那么我先回去问问。”朱标起身,“二位先生不用送了,等我消息就好。”

对于朱标突然提出的要求,朱元璋有点惊讶,从敌国俘虏来的太子,这个身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间接促成事情的是邹普胜,问题可就微妙起来了。

他住在刘伯温那里,看似是万事不愁,实则刘府附近已徘徊着许多往日没有的密探。出于对刘基能把握事态的信任,朱元璋才并没在里面安插什么人,只于外围监视,保持小规模的提防。

和陈善不同,邹普胜参加了酆都一战,算是立功,对陈友谅之死也没有恨意,然而以他原本的身份和尚未明确效忠的心态,又不算完全能让人放心,所以处境才会如此尴尬。

可是标儿想去……

“这样。”朱元璋妥协了,“咱同意你带着邹普胜见陈善,不过他们两个身上要是出了问题,咱就怪罪你。”

这是一种特别的锻炼,朱标很快就答应了。

太阳慢慢从远山的边缘落下去,独属于夜晚的凉爽消除掉白日的燥热,虫子开始鸣叫,月亮探出来,照了一点银光在路面上。

从后门悄悄出去,朱标独自一人前往约定的地方,在那里看见了似乎早就在等着的邹普胜。

他特地穿了深色的衣服,原地背着手打转,看见朱标,立马迎了上来。

“公子!你来了,我们怎么走?”

“坐船。”朱标一指身旁潺潺流水,“我雇了一条船,马上就到。”

等船来了,邹普胜才发现它和自己想像中的有点区别。

来的是一只乌龟,朝他们游过来时,它的身体慢慢变大,最后足有马车大小。

乌品停下来,前半身爬上岸:“公子,好久不见,请快上来吧。这位先生也请快些。”

全程没有任何攀谈与客套,大家都很急,急着路上不被人发现,急着多挤出点时间。

等到了地方,月亮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半弯残月,如同勾子一样,邹普胜抬头一看,就被它勾住了心绪,呆呆仰望着。

朱标见状叹了口气,邹普胜哪里都好,就是容易悲春伤秋,他拽了拽他的袖子,扯他从龟壳上下去。

门口的侍卫们已经被吴策传了消息,简单查看朱标的令牌信物后,就开了铁门请他们进去。

因为朱元璋并没太把陈善当回事的原因,这里也就不是一个单独的牢房,同时还关着很多别的犯人,杂七杂八的都有,说不清是什么罪,又是哪里的俘虏。

邹普胜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还没朱标有经验,亦步亦趋跟着他走。

昏黑的空间里,朱标一手拿盏油灯,一手挡在火苗上,防止风把它吹灭,稳步前行,凭他自己的眼力是不需要光的,拿这个主要是为了身后的邹普胜。

“四十九,五十一,五十二……”

朱标在五十三号门口停下来,从口袋掏出钥匙打开牢门,示意邹普胜先进去。

邹普胜接过油灯,深吸一口气,慢慢一步步踏进去了。

屋子不大不小,还算干净,也不潮湿,靠外的墙上有一个窗子,用铁栏杆固定着,月光穿进来,在地上洒出分割好的亮光。

能有这样的环境已经很不错了,不管是什么身份的人,都不应该指望监狱里的日子有多好过。

地上铺着层干草,大约是麦秸杆,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声音不好听,而且在夜里显得恐怖。

角落里有人低问道:“是谁?”

邹普胜把灯往前一推,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

陈善坐在那里,被光晃到,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眯起来,可是又尽力睁大,想看清楚是谁会来找自己这个阶下囚。

他身上穿的,还是原先那件衣服,华贵的丝绸上沾着大片血迹与尘土,冠冕早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头发里夹杂许多草屑,看起来既凌乱,又落魄。

“……太师?”

“莫要叫我太师。”邹普胜叹了口气,随手把灯放在窗台上,坐下来道,“直接喊我的名字吧。”

“邹先生。”

相同的对话再次发生,不免让人想到那夜的鄱阳湖船上。

只是他们的心情不同以往了。

两人相视无言,都明白这次见面的难得,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到嘴边,连张开口都做不到。

说些什么呢?

说你我的故人吗?我们相识仅仅因为一个人,他是你的父亲,我的仇人。

说你我的故国吗?你的故国已不是我的。

说你我的变化吗?那全是痛苦的回忆。

朱标没有进去,他在过道里站着,默默打量陈善,发现他的温吞和忍让,与邹普胜相似。

“邹先生,你的处境如何?”过了很久,陈善问道,“有没有入仕?做的什么官?”

邹普胜摇摇头:“我没投诚。”

“没有?”陈善吓了一跳,他见了老朱同志一面,就知道他不是好脾气的人,“怎么会没有呢?”

“因为我还没想明白自己要做什么,愿意做什么,能做什么。”

他从没对别人说过这个苦恼,刘基心里清楚但尊重他,没有提过,不知道为何,面对着陈善,竟然就说出来了。

陈善用明显愧疚的目光盯着邹普胜。

“我总能想明白的。”邹普胜勉强一笑,“男子汉大丈夫,一直抑郁不振,叫人耻笑。”

“人生在世,谁能轻易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呢?”陈善叹道,“不瞒先生说,到了如今这步,我才终于能稍微看清楚从前。”

“很多事情本不必在意,我却叫它们浪费了我的时间。很多人没有价值,我却把他们放在心上。”陈善一字字道,“错了,都错了,如果能重来一次……”

他没接着说,片刻后,才接着道:“不会再有机会了。但是先生——你还可以重来,你们修士的寿命本来就长,把从前忘了吧,先生!”

“……我将这一位介绍给你。”邹普胜又是避而不答,扭头向外面看去,却看了个空,朱标已不在那里。

陈善跟着他看过去,也什么都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