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刘基的终幕(第2/4页)

紫禁城的雪景堪称一绝,红墙绿瓦之间,白色的雪花为这片权力的建筑增添了许多孤高,青砖的广大地面,虽是灰扑扑的土石质地,却像极了一整块透明的冰,坚硬而冷酷,散发着蒸腾的寒气。

很高的天空上没有半点云,仿佛直接连着皇城一般,寒风刮过来,卷着人的忧虑飞走,一切都是清澈透明的。

这里有千余间宫室,每一间都和江山瓜葛着,来到这里,好似来到一个缩小的天地,个人的灵魂与身体,变得无关紧要。

那太监看着刘基,道:“刘大人,圣上刚用过饭,您可能得在侧屋接着等一会儿,天气太冷,我给您拿个手炉吧。”

刘基裹紧披风:“不劳烦公公了,我今日穿的衣服厚,独自坐等就好。”

那太监点点头,没有强求,继续在前面引路。

对于朝廷重臣来说,这段路是无比熟悉的,只有新觐见的官员才需要认路,他们这些老臣跟着太监走,无非是让其监视着守规矩,看看有没有什么逾越的举动罢了。

到了殿前,黄禧正好在外面指挥着宫人扫雪,看见两人后,主动朝他们走过来。

“干爹。”那太监一改淡然的脸,殷勤唤道。

“黄公公好。”刘基拱手。

“刘大人,提前跟你说声新年好。”黄禧脸上挂着挑不出错处的和善笑容,“给您拜个年,等您回了青田,再想见面可就难喽。”

“我这种无用无德之人,黄公公见了也没什么用。”刘基道,“托您的福,我也提前跟您拜声早年。”

黄禧最喜欢这种将他们阉人当人的官儿,脸上的笑意真诚几分:“请和我来吧。”

然后他又对那小太监道:“你去给太子殿下烧壶水泡茶。”

没错,武英殿里,并不是只有朱元璋一个人。听说刘基今天要进宫面圣,朱标特地赖在了这里不走。

对于他的行为,朱元璋不愿意干涉。

忍了几个月才和朱标和好,朱元璋就像是接回了因青春期而离家出走儿子的父亲,知道这关系需要弥补,但又无从下手,只能照顾着他的情绪,担心哪里又刺激到他“易碎”的心灵,明明清楚他的打算,也不好将人赶走。

刘基被通知可以进去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朱元璋,而是坐在下面位置的朱标,他表现出一副不会参与谈话的样子,手边放着一摞奏章,边批边看,目不斜视,好像已全然投入到上面,无法注意到别的纷扰。

他知道这是错觉,想必陛下没有杀自己,靠的是太子与皇后的劝阻。

“臣叩见陛下,殿下。”

见面选在里屋,空间不大,是朱元璋办公的地方,靠枕和厚毯子叠好了放在榻上,角落里燃着银炭,旁边烤着三五个剥了皮的地瓜,香甜的味道飘荡在空气中,其余的摆设因主人在这里住了几个月的原因,也很有生活的气息。

这样的场景怎么看也不是要严肃谈话的样子,更像是皇帝想接待自己亲近的宠臣,故意展现起居小节。

可刘基非但没有因此放松,神经反而更加紧绷。

“起来吧,赐坐。”

朱元璋仅仅只是看着他,就想到为此和自己闹别扭的妻儿,怨气不断上浮,只觉得刘基长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简直不像个人,和自己不是一个物种,迁怒得理直气壮。

但考虑到朱标在旁监督,他也只好掩盖住情绪,和蔼道:“你打算何时回乡?”

黄禧拿来了一只凳子,刘基坐在边缘的一小部分上,双手放在膝侧,恭敬道:“回陛下,臣明日就走。”

“你倒是着急。”朱元璋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咱准备好了赏赐的金银绸缎,会跟你一起回去,也好让父老乡亲羡慕羡慕,荣归故里怎么能锦衣夜行?”

“臣谢过陛下。”刘基道,“能够在朝为官,臣已感激涕零,陛下如此厚爱,臣更无以为报……”

“好了,你就不用说这些客套话了。”朱元璋道,“咱叫你来,除了最后想见你一面,还想问你一件事,听听你的意见,也算你最后给朝廷效力。”

这就是朱元璋,他讨厌一个人,排斥一个人,甚至想杀害这个人,并不妨碍他从这个人身上学习,而且他向来懂得逼迫别人吐露知识,才不管他们的关系如何,结果如何。

刘基苦笑道:“陛下请问。”

“你觉得谁来当咱的下一个丞相合适?”

朱标终于放下手里的东西,看了过来。

殿内陷入一阵窒息般的寂静。

立刻的,黄禧动了,随着他走向殿外,其他侍立的宫人也低下头,依次跟着出去,迅速而果断的行动过后,最后留下的是吱呀一声门响。

外面透进来的阳光再次被隔断,空中白色的细小灰尘缓缓漂浮着,渐渐散入黑暗。

如果不看身份和场地,这会是多么惬意的午后。

“怎么不说话?你讲你的,这里除了咱和太子,没有第四个人,无论你说了什么,咱都不降罪。”

朱元璋在御座上换了一个姿势,靠在椅背上,双手拢到袖里,先是看了一眼朱标,而后有点无趣而随意地盯着刘基。

“……臣以为,还是如今的丞相好。”刘基皱着眉开口,“丞相是勋旧,辅佐陛下多年,门生故吏众多,正可以调和诸将,燮理阴阳,丞相之位犹如栋梁,木材不可过细,细则无法担当重任,还是要选用适合的人才。”

“他老了。”朱元璋道,“之前又有病,作为皇帝,咱总要提前考虑。”

他话锋一转:“你觉得杨宪怎么样?他能不能当宰相?”

刘基毫不犹豫:“杨宪有才无器,好焦躁行事,遇事冲动,事后虽能悔过,反思错处。但常常弥补不及,事已晚矣,做一个副相便是极限了,恐怕没有多余的本事。”

“汪广洋呢?”

“他还不如杨宪。”刘基的话里带上个人情绪的鄙夷。

“胡惟庸如何?”

“胡惟庸气量狭小,锱铢必较,一旦为相,也许会有一时的荣华富贵,事后便会墙倒众人推。”

三言两语,刘基把朝中众臣批驳了个遍,似乎谁也没资格坐上宰相的那个位置,偏偏和他关系近的,和他关系远的,都一视同仁,没说好话。

朱元璋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逐渐变得严肃起来:“既然他们都不行,看来丞相只有你来当了,怎么,要不咱把旨意收回来吧。”

“臣不耐繁琐,不能容恶,也不配做宰相。”

刘基这次更没有迟疑:“天下的英才年年代代层出不尽,总有比臣等更好的人会到陛下面前,只要诚心求贤,总能找到。陛下问臣这个问题,臣无人举荐,但臣可以对自己的话负责,他们与我,都必然不能胜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