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万艳书 上册》(10)(第6/9页)

们伺候人的怕人家嫌脏,所以得自个儿洗干净,你们花钱的大爷就请随尊便吧,就是浑身臭汗,我也不敢嫌。”她说着一径走来他身边,俯下腰搂住他脖颈子,将鼻尖贴进他后颈深深地嗅吸了一口。

他汗潮的皮肤散发出的并不是香气,但比整个东方最为稀有昂贵的香料都好闻一万倍。

“再闻可得给钱哪。”詹盛言反过手揽住她,从鼻子里笑哼一声。

白凤也笑着搡一把他的肩,就直起腰走去妆台边,自去涂抹面霜与花露。丫鬟们收拾完洗浴之物,也就齐齐道安退下,掩闭了房门。片刻后,白凤就从镜子里瞧见詹盛言来在她身后,这回他手里没端酒,只把空空的两手一起摁住她肩头,“怎么样,还好吗,大姑娘?”

令她“不好”的事情太多太多,白凤实不知他问的是哪一件,但她只将长发轻轻巧巧地往后一拨,回转身对着他,“好得很,全都是芝麻小事,有什么不好?”

她说的是实情:但只他在她身边,像这样和她四目相投,那么她就觉得这世界上样样都好,好得她禁不住微微笑起来。

詹盛言睇着白凤,这女子只有一张脸,但她却好似拥有千百种不同的模样;最初打动他的是她旖旎艳媚的笑眼,后来令他着迷的是那眼睛里隐隐约约、始终不熄的迷惘和怒火,但随着在一起的时间越久,他越喜爱她现在这一副样子:她眼睛里的诱惑和愤怒全都熄灭了,时时曲线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整个人平和安静,既流露着疲惫,也饱含着满足,就好似一名冲杀了一天的大将终于卸掉重甲,在火堆边与兄弟们饮酒笑骂,暂时把生死交付于明天。

他当然知道她“不好”,但如果她不承认,他就不会再追问下去,那将是对她的轻辱。

他发觉她也正在将一泓秋水似的深眸往他眼里头探究着,少顷,她慢慢攥住他的手,“我的爷,你呢,你还好吗?”

“我?”

“瞧你,三天里竟给我打了两架。去之前我还特地叮咛你,徐钻天是近来九千岁跟前的头一号红人,这是他首次正式宴请你,叫你待他客气些,你倒好。”

詹盛言眼一抬,就撞见镜中他自己被怒意烧红的脸庞,“我没把他打残就已经够客气了,王八羔子自找。他既是尉迟太监的人,还敢那样子轻薄你。”

白凤干笑了半声,“我说起来是尉迟度的‘义女’,可实际上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儿罢了,连那些臭番役都敢在我身上乱掏乱摸的,就别提这些当官的了,人人早都在心里面把我侮辱了一万遍。何况徐钻天既然敢这么放肆,定是取得了尉迟度的许可,打算借我来激怒你。好在你就算再发疯,也没对九千岁有什么不敬的言语,但总归小心为上。你就不该和姓徐的那种人较真。”

“反正在我眼跟前,我就忍不了,不能让你白被人欺负。”

“打也打了,算了。反正谁都知道你一沾酒就发疯,挨了揍也白挨。我只是心疼你这手,旧伤还没好,就又……”

“我这手半个月前就完全麻木了,根本觉不出疼,你有什么好心疼?”

白凤却听而不闻,早已捧起他的手。詹盛言只得一笑,随着她一起端详自己那遍布血瘀却毫无知觉的右手。这也是他疯狂酗酒的恶果之一,可比起酒的好处来,这一点点代价实在是不值一提。

他的想法一定是流露在脸上了,詹盛言猜测,才会令对面的她拿如此哀怜的眼光望过来。

“就是因为你的手觉不出疼来,才更叫我心疼,”白凤摩挲着他手背上的伤痕,长叹一声,“二爷,你这一段喝得比从前更凶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詹盛言的双目又一次撞上了镜面中的自己,他望见了一个预备向女人吐露真话的男人。

他先把自己的手从她手中抽回,抹了抹脸面,低低开口说:“上回我去西苑请安,皇上悄悄同我说,今年年初尉迟太监无端更改年号,又发动了清洗宗室的‘龙溯之变’,他不知下一步还会有什么。皇上说他晚上总睡不着觉,担心入睡后被暗害。”

白凤愣了一愣道:“皇上今年也十七岁了,虽则被尉迟度一再拖延亲政之期,可再怎么拖,也拖不过二十吧。你下次再找到机会面圣,劝一劝皇上,叫他忍一忍。”

“正因为再怎么也拖不过二十岁,皇上才如此旦夕不安。”

“你是说——?不会吧,尉迟度不会真敢……”

“他有什么不敢?本朝世祖皇帝以摄政王监国之初,外戚王家嚣张之至,一门中父子三人同为阁臣,老子王却钊也只有胆子称到‘元辅’为止。尉迟度是最低贱的阉宦出身,却几年前就受赠雅号,且号为‘上公’[36]!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可他以废人之身,就算弑君夺位,也不可能当皇帝呀?”

“他不用面南为君,只消另立新主,就能在幕后接着给木偶提线。”

“这……”

窗棂边立着一方高几,上头安着一只青绿花觚,花觚里是一捧万寿菊。詹盛言游转了眼目,盯着那明黄色的菊花道:“凤儿,你也算是尉迟度的老熟人了,可你准想不出他年轻时的样子。乙酉国难那年,先帝在关外兵败被囚的消息传入城里,满朝文武都吓得像无头苍蝇,提的不是投降就是逃跑,一片亡国之象。突然有一个人站出来在殿上怒吼一声:‘建议南迁之人,统统该杀!独不见宋南渡事[37]?尔等受朝廷俸禄,该当以身报国。宁正而毙,不苟而全!’我在下头瞧着不禁想,皇极殿上几十位文官武将,仅有的一个男子汉,就是这阉人。”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这样谈起他,倒叫我想起来那一回听尉迟度谈你。说是京师保卫战时,他在德胜门被鞑靼人围歼,是你杀入了重围将他救下,他形容你‘甲胄披金,战刀染血,赫赫然如天神降世’。战后,他出面和你交涉,说世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外戚不可掌兵,结果你二话不说就交回了兵符。尉迟度亲口同我讲,你是这世上他唯一敬重的人。”

“实打实地说,我也很敬重过尉迟太监,不问前程,唯战或死。我遗憾没早些看出来,原来他的‘唯战或死’并不为家国,而是为权力。”

“也许初心的确是为家为国。二爷你忘了,人是会变的。”

“你说得没错。到底是为权力掩藏了本来面目,还是被权力改变了面目,难说。总而言之我没料到,这一位耿耿孤臣一旦重权在握,竟一天天变得面目全非,数年间已弄得一片乌烟瘴气,以至于百姓只知有‘九千岁’,而不知有‘万岁’。”

湿发的潮气从后脊梁骨渗进来,白凤打了个寒战,“二爷,咱们还是聊些别的吧,别再往下深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