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万艳书 下册》(2)(第6/7页)

詹盛言早被哭乱了心肠,先还劝说“别哭了”,到后头也只道:“哭吧哭吧,全都哭出来。前儿御医给你开的方子我细瞧过了,我看除了西洋人拿来治肺病的鱼油,又新添了一味番红花,那是专治心忧积郁的。你就痛哭一场好了,省得闷在心里头更受了病。明儿我再带御医来一趟,为你开一些解郁安神的药,但你还是要自己宽心为上……”

他见珍珍渐哭到不支,便扶拢着她往睡床里安置,珍珍却回头指了指榻边那一只洋娃娃。詹盛言一笑,拿起娃娃叫她搂在怀里,又替她奉茶燃香,解履就枕,在她香润的乌发上揉一揉,哄孩子一样哄道:“好宝贝,哭累了就抱着娃娃睡吧。”

珍珍昏昏沉沉的,但也觉这般云鬓散乱、衫裙不整的模样叫他瞧见颇不好意思,便伸手抚一抚他手上的扳指道:“我歇一会子就好了,有娃娃在这儿陪着我,大哥哥,你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吧。”

他见她小脸惨白,简直就是被水泡坏的死人颜色,由不得一阵心痛如绞。他托起她一手,在她手心里的疤痕吻了吻,“我也一起陪着你,等你睡着了我再走。睡吧,我的宝贝孩子。”

珍珍原还要催他走,却不知怎的没说话。她一手抱着洋娃娃,另一手被詹盛言握在掌中,好似有一股股稠热的糖水顺着他指尖淌入她血管,令她渐觉出甜厚的安宁。于是她也给了他一点儿微笑,便在他的守望下阖眸寻梦。

然而梦境甚凶,次第日坠。

珍珍一惊而起,定了定睛,“娘……”

烛光中,白姨浅坐床头,她笑着伸出戴一双茜红色皮手套的双手,拍拍女儿的面颊与耳鬓,“你这个小样子,快嫁人了还抱着个娃娃睡。瞧,头发都睡乱了,起来,娘替你拢一拢。”

镜前,母女顾影自睐,珍珍对白姨娇声作语:“娘,你别累着,叫小满进来与我梳吧。”

白姨蕴目一笑,笑容全无平常的柔媚之气,只觉晶莹流动而又满含温柔,定凝着镜中的珍珍道:“还是让娘来替你梳吧,再没有几回了,以后自有你的结发人来为你伺候妆台。”

珍珍猛嗽两声,羞道:“娘!”

白姨笑着,细细为珍珍结好了一对百合髻,又挽上了一对双喜垂珠簪,“你和夫君婚好之日,为娘的也就算对得住你父亲了。”

珍珍抬目望向镜中两张喜气满盈的脸,却只见自己的面容倏然退色,“可我心中总觉得甚对不住姐姐。”

白姨的神色也冷下来,“没什么对不住她的。”

“娘,”珍珍握住母亲的手,向着她回过头,“姐姐从小为我吃了那么多苦,最后却落得个——”

“吃苦?”白姨截断了女儿,将指尖缠绕着簪头所坠下的一串珍珠道,“凤丫头在猫儿姑手里挨过的那些,这胡同里十个倌人有八个都挨过,为娘的也挨过,有什么大不了?我做生意那会子,掌班妈妈要罚人,直接捉只猫塞进倌人的裤子里,扎紧了裤脚,拿鞭子往猫身上抽。猫一疼,就在人的下身又抓又咬,完了拿烧酒把伤口一喷,照样接客。”

珍珍已听得颜色惨变,“阿弥陀佛,竟还有这样的法子?”

“吓住你了?唉,我是不许你和那些做倌人的多来往,可但凡你逮住谁问问,谁没有一箩筐的苦要诉?也不是进了这胡同才尝着苦味,打呱呱坠地就泡在苦水里。就说我们年轻时那一拨吧,一起学艺的有四个姑娘。其中一个的亲娘是王府里的奶妈,给小王爷当奶妈是不许回家的,怕偷奶自个儿的孩子。你说可笑不可笑?有个当奶妈的娘,闺女却差点儿活活饿死,没奶吃,才被当爹的卖了出来。”

“娘,你说的是真的?”

“我还没说完呢。还一个姑娘,她只记得自个儿四岁时睡了一觉醒来,就发现不在家里头床上,而在一条船上,一个牙婆和她说,她爹娘把她送人了。直长到老大,那姑娘也从来都不肯坐船。就因为这,有回拒绝陪一位客人游花船,被打掉了两颗牙。”

珍珍用发颤的手掌捂住了自己的嘴,“娘说的这些人,都是你干姐妹?”

白姨点点头接着道:“还一个,哦,你晓得前头有个叫‘佛儿’的小倌人吗?”

“我听祝二小姐说起过。”

“我说的这个就是‘佛儿’的亲娘,花名叫‘小佛’。小佛和她爹原先是走江湖卖艺的,小佛和我说,她起小练功,头上顶一个放满小米的笸箩,口里咬一个鸡蛋,腋下夹两个鸡蛋,手上两把剑,从桌上一个跟斗翻到地上,米不许撒,鸡蛋不许碎,要不然就叫她把剑尖插进喉咙里头去,喷一口血沫子出来,接着登桌子练。”

“你们一拨四个人……那么娘,你自个儿呢?”

“我自个儿?”白姨的目光跳动了一下,有些事将从她雾蒙蒙的眼睛后头跳出来,“我从前觉着没必要和你说这些,今儿起了头,就说个全须全尾吧。连你爹我也没告诉过他实情,你娘我不是书香之后,你外公也不是秀才,是个教昆戏的师傅。他没儿子,就把我当儿子养,想让我传继他的玩意儿。我记事起就是一个‘打’,你外公一手藤条一手铁锥,我敢背戏词儿有个磕儿,手心里立马就挨十下藤条,他给提上两个字我还背不出下头,锥子就直扎来大腿上,不许哭,哭了就扎到不哭为止。有天我死活背不对一句词儿,整条腿的肉都被扎烂了,疼得人昏过去,外公就再拿草纸将我给熏醒,提溜起来拿大顶。嫌拿得不直,炕席子一卷,倒戳在门后过一夜……”

白姨猛地顿住了,又淡笑着哼一声:“什么淑女脸儿、仙姑索,就是填半天的棺材馅,在娘看来那都是小菜一碟。”

珍珍哆嗦着两手扯住白姨的手,但觉手套的皮子被自己指上的冷汗浸得又滑又涩,“娘,你小时候可也太苦了,怎么你从不和女儿提呀?”

白姨把珍珍的手合攥进手心里道:“我本来一生一世也没打算和你提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但实在是看不过你再这样子引咎自责,一天哭到晚。你看的那些佛书里不是来来回回讲‘苦海无边’?像我们这些个穷家小户的儿女固然一个比一个命苦,但那高门大户就是蜜罐子吗?旁的咱不说,就说你姑爷,累世的勋贵,只为得罪了你爹,大厦倾倒,九死一生。再说你爹,也曾是何等处尊居显的要人,自个儿头上却也悬着一把看不见的刀,说掉下来就掉下来。不必为娘的再多说,你也是打那儿经过的。”

“娘,你这是劝我,还是存心叫我更难过……”

“傻孩子,娘这就劝你了不是?你总说凤丫头苦,是,我也没说她不苦,可哪一个大活人免得了受苦啊?凭什么她就那么金贵?且再苦,她不也是绫罗绸缎裹着、金银宝玉戴着吗?想当初她被丢在那会馆外,多亏了你娘我,要不她早死了,再或被叫花子捡了去,弄瞎弄残,当个小花子挟棍抱瓢地挨门要饭去,不也是一辈子?我把她和她姐姐当亲闺女相待,你爹也拿她们做小姐养到六七岁上,她姐俩非但不晓得感激图报,反暗地抱怨我偏心你,她们做出来的那些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