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万艳书 贰 上册》(10)(第4/6页)

醒过来的狗儿沙沙地刨着地,又吠叫起来。紧接着房外就传进了跟妈的喊声:“大爷,姑娘,官爷说时间差不多了!”

万漪惊醒了,她一步逃开。

柳梦斋也退后了半步,笑起来。万漪留意到,原来当他咧开嘴笑时,两耳也会被牵动,像条狗那样。

“时间不早了,你走吧。”

她扑闪着双眼斜觑他,忸怩了一阵道:“我过两天再来瞧您呀?”

“好啊,你要不嫌晦气,有空就常来,陪我聊聊天。对,下次可别带这些吃的了,白白费你的钱。回头你想吃什么,叫这儿的吏员出去现要就是——金元宝!说你多少回!讨打是不是?姑娘怕狗,你甭往上凑!”

“不不,我……”万漪和金元宝对视着,抿嘴一笑,“我怕狗,可我不怕它了。”

从它又湿又亮的眼睛里,她看出,它和那些曾准备扯碎她的恶狗,完全两样。

她不再躲闪,任由金元宝伸出舌头舔舐她手背。它把她舔得痒兮兮的,逗得她笑出来。

柳梦斋也动了动耳朵笑了,“这家伙也舍不得你呢。”

万漪从来没想过,她这一辈子最开心的一天,是因为一个“也”字。她更猜不到的是,这一年她生命中即将诞生的悲欢,比她余生的全部都要多。

尽管万漪离开之前,柳梦斋再三叮嘱她“回去口风紧些,别提我真实的境况”,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久后,文淑也就听说了,柳家大少其实是住在刑部的火房[2],而所谓的“刑拘”就是走一走过场,完全无碍痛痒。文淑起先还不敢全信,后来听妹妹诗诗的说辞也差不多;诗诗的相好唐文隆可是首辅唐益轩之子,其消息断不会有错,何况柳家在市面上的各门生意也都兴旺如常,由此看来,柳梦斋确实并无垮台之虞。

文淑原就万分不舍这位豪客与情人,既见危机解除,也就马上打点了果品衣履,兴冲冲来探监。但文淑哪里料得到区区十来天工夫里,万漪已来过五六趟,而在她不来的日子里,柳梦斋对她想念益深……

文淑只见开门时,柳梦斋明明还满脸喜色——“来啦”,一看清是她,笑脸却为之凝固,“怎么是你?”

文淑也一愣,竟见不大的屋里足挤着七八人,有柳梦斋身边的清客,还有两个身着号衣的狱卒,全围坐在桌旁掷骰斗叶。男人们见了文淑,一个个对柳梦斋挤眉弄眼,又笑着一哄而散,就连狼狗金元宝也顺势溜出了门去。

文淑立便挤出几点泪来,往前一扑,“我的大少啊,你可受苦了……”

柳梦斋有些哭笑不得,他一边揽住她拍一拍,一边又不耐烦地皱起眉,“行行,我这好着呢,才还赢了钱。”

文淑却必得把自己准备妥当的一番演讲做了才算,于是连哭带诉,说是自从他出事起,她就心伤呕血、身患重病,简直把这二十天当作二十年来过……

她卖力地痛哭,柳梦斋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心知肚明,文淑之所以不来探他,纯粹是怕受到牵累而已。但她已做足了米汤大全,把一整套珠泪琳琅、秋波蕴媚都给他捧上来,他也消受过了,那就好比在饭庄吃了大菜,不管菜品对不对脾胃,总不能吃完了一抹嘴就走。

若搁在平日里,他也乐得买账:信她、怜她,被她的“深情”所打动……然后在半真半假之中,让他们间的一切恢复原状——

但他们间已什么都没有了,从来就没有过什么。

文淑还在切切低诉着,又换过了娇滴滴的苏州话,说她为了替他买一条活路,打算拿笔巨款出来,但自己塌了太多亏空,不得不找瘟生敲竹杠,只因忙于筹款,才未拨出空来瞧他,而今已筹够了款项……

“别告穷了,又没人管你借钱。”柳梦斋本就不多的耐性已然耗尽,他带笑打断她,“我在莳花馆还挂着多少账,你叫掌班结现就是。”

文淑愕然,“大少,耐阴阳怪气,啥个道理啊?”

“我是为你好。眼见就是端午清账,你趁我在牢里,正好顺坡下驴,主动和我结账清算、一拍两散。要不然等我出去,扫的是你自个儿的脸。”

“阿是倪得罪仔耐哉?”

眼看文淑又要从头哭一遍,再把她的“苦衷”对他一一表白,柳梦斋连忙摆摆手,“文淑,大家都是明白人,用不着这一套。譬如你要是容貌损毁,我定不会再做你的生意。我坐了牢,又有破产的传闻,你不来,也是自然之理,半点儿也没有得罪我。我只是有别人了,咱俩断了吧,啊。”

文淑嗒然若失,怔怔片刻后,她倏然放出了杀手锏:伸手环住他,将自己那一副惊风细腰抵着他下身,敛雾低鬟扫着他胸口,“倪勿相信,啥格人比倪好?”

柳梦斋焉能不解其意?但他此际提不起一点儿兴致来,唯觉好笑又无奈。他轻轻推开她,“宝贝儿,别闹了,犯不上。”

文淑急了,也操起一口京片子质问他:“就算你恋上谁,还为她守贞不成?”

柳梦斋当即嘻嘻一笑,“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这才……心里头想着她,自己弄过。”

文淑素知他为人惫赖,要不然她也不会如此迷恋他,但她绝难相信他竟敢拿这种话侮慢她,他甚至还拿手指了指里头的床脚:那儿撂着一团用过的草纸。

羞愤的风暴裹卷了她,文淑那一向优雅的嗓音走了样,变得酸苦尖厉,“呦,想着谁呀?”

柳梦斋对她的忘形之状瞠目而视,“你自清楚,何必我说?”

怀雅堂白万漪——文淑切齿思忖,是自己太轻敌了!毕竟男人把甜言蜜语、床笫欢爱给了谁,那都不值得大惊小怪,真正值得提防的,唯有那些能让他自动掏钱的女人,即便对一个钱多得没处花的男人,钱也是钱哪。而她明明曾目睹他无端端就扔给那小丫头一袋钱!他送她以黄金与白银计价的鲜花花篮!

或许早在她察觉前——早在他自身也有所察觉前,他就陷进去了。

失败来得太过仓促,再纠缠下去已毫无必要。文淑衔恨而出,却偏偏冤家路窄,走到天牢外时,对面走来的正是万漪。骄傲即刻扳直了文淑的背脊,她把目光对着天边的斜晖直射而出,连一点儿余风都没留给那年少的对手。倒是随侍的娘姨大阿金不依不饶,朝万漪的脚边吐了一口唾沫——“呸!”

“哎哟干什么?”万漪的跟妈也不乐意了,“嗷”的一声就骂道,“你这老臭口,我们姑——”

“算了算了,马嫂子。”万漪制止了她,她早已很熟悉人们对小人物自上而下的践踏与恶意,这是首次,她感受到了另一种恶意——由下面的人唾献给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