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北极村(二)(第2/3页)

这可是曾经人人都喝过的松花江。

就像大兴安岭的雪越来越薄。

就像曾经被大肆砍伐的山林。

就像源源不断,从东北运走的石油、黑土、钢铁。

以前的东北供应着几乎占据全国三分之一的钢铁,五分之二的石油。最先发展重工业的也是东北,又还将自己一些汽车产业和钢铁产业拆分、输送给南方,帮助它们建起自己的工厂。

比如东风汽车,比如攀枝花钢铁基地。

石油、煤炭、木材、粮食、机械……都调配、低价输送到其他地区。

哈尔滨工业大学,将航空系送给清华,将火箭导弹送给西北工业大学。

工业发展总要有一定代价,森林,水源,空气。黑土地从不言语,它任人索取,哺育幼弟,伤口疮疤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它从不言语。

共和长子,总要多负担一些责任,来照顾下面同样孱弱的弟弟妹妹们。

后来它老了,没有力气了,血管里的石油不再蓬勃,筋骨的钢铁水泥渐渐废弃,肌肉的黑土地被人一块块偷出去卖,越来越薄,越来越薄……

它老了。

留不住那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子女了。

夜晚的小烧烤摊上,一个老乡剥了毛豆,弹掉裤筒蹦上的花生壳,习以为常地告诉宋茉,他找工作被拒了。

因为老板不要东北人。

宋茉捂着胳膊,那衣袖下旧伤叠新痕,夏天也要穿长袖。

杨嘉北说:“以前急着发展,没怎么保护好自然条件。”

宋茉点头:“我知道,我学过。”

课本上会讲,因为早起法制不健全,因为对自然重视度不够,因为一些部门片面而盲目地追求经济效益……这些都是课本上的东西。

还有课本之外的。

宋茉坐在沙发上,握着那瓶矿泉水,认真开口:“我有没有讲过,我在北京干过一段时间炸鸡店的兼职?”

杨嘉北摇头:“没有。”

“我那时候不是跟我妈走了吗?”宋茉低头,“其实,那个时候,我想死的。”

杨嘉北的脸骤然失去血色,他抬手,沉默不语,想要去触碰宋茉的头发、脸,他想要抱一抱宋茉,但又犹豫、迟疑,不能继续。

宋茉在他犹豫的一秒钟用力抱住他,她搂住杨嘉北的脖颈,脸贴在他温热的肩膀、耳朵。她像一只快要冻僵的夜蛾,小心而谨慎地依靠着小小的玻璃灯罩。

她只想要一点能够温暖落霜翅膀的温度。

不想扑灭他炙热的火。

“我不想死在你面前,我不想让你难过,”宋茉说,“杨嘉北,我——”

她声音哽住,好久,好久,才继续说:“我那时候想,要是我跟我妈走了,然后死掉,你只会觉得我是一个遗憾的前女友。”

“总要比,’我的女友’死掉了更好,”宋茉缓慢地说,“但我妈救下了我。”

那是她手腕上最深的一道。

宋茉见到妈妈哭到崩溃的模样,看到妈妈给医生下跪磕头,看她丝毫不顾及颜面地哀哀求医生救她,这是她唯一的女儿她就这么一个女儿她不能没有女儿,看她崩溃地将所有银行卡、钱都拿出,凑一张又一张的钞票……

好奇怪。

她还爱她。

她不是不爱她。

宋茉不知道如何评价这种难以平衡的母女关系,明明妈妈对她不好,不好到甚至会想出让她做一个器具,去偷偷做给母亲代孕这种违法、违背道德、违背人伦的事情。

她以为没有关系,她以为宋茉不会介意。

但妈妈又会掏空自己所有的积蓄去救她,哪怕那时候妈妈已经快要一无所有。

很多父母这样吗?给她那种不多不少的爱,和不多不少的恨。

不多不少到让她阴郁、让她沉默、让她压抑、让她……后悔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绝望地想要回到母胎时、用泡在羊水中的脐带勒死自己。

不多不少到令宋茉还是无法下定决心彻底和母亲划清界限、隔断所有枢纽关联……

她不是不爱她。

只是没那么爱她。

只是没有满足她对母亲的渴望。

宋茉被这种不多不少而痛苦到死生不得,求救无门,折磨半生。

她本应该是精力最充沛的半生。

“妈妈分到的钱不多,刚好能够租个房子,她跟我去了大连,在学校附近的旧小区租了房子,找了一份超市的工作,”宋茉低声说,“暑假里,我去北京,找到一份包吃住的兼职。”

“我负责将炸鸡捞出来,包装,贴上标签,递给外卖员,”宋茉说,“我接触到很多很多——非常多的外卖员,他们有男有女,最小的刚成年,最大的,孩子和我年龄一样大。”

“外卖员都赶时间,超过时间、去得慢,顾客要投诉的,投诉扣工资——”宋茉轻声说,“但提前送到也没有奖励,他们不是为了多赚钱,他们是为了不被扣钱才计算着时间、距离,去送餐。”

杨嘉北安静听。

“那天晚上十二点,我遇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外卖员,他的电瓶车停在门口,戴着头盔,外卖服破了一小块,有擦出来的泥痕。”

“新的炸鸡得两分钟才能出来,我和他聊了聊,问他身上怎么回事。”

“他说自己来的时候没注意,摔了一下。”

“我问他怎么不去医院,他笑着说没事。还是取餐要紧,晚了就得被扣钱。”

“他等了两分钟,一直没坐下,后来我发现他可能是摔破了膝盖,他走的时候一瘸一拐的。我看到他的手机一直在响,他问了我好几次什么时候才能好。”

“我不是说顾客不好。”

“顾客没错的,顾客也是普通人,也是为了生活熬夜加班到深夜只想吃炸鸡的上班族……错的是制定这种操蛋规则的人,错的是让外卖员和顾客对立的人。”

“之前不是说我喜欢北京吗?大城市,谁不喜欢,快节奏,方便,快捷,点个外卖,没多久就到了,”宋茉说,“地铁四通八达,打车也快,一群人抢着接单,怕被平台扣钱,小心翼翼地问候着顾客,谨慎又僵硬地问能不能给个好评……你看,有钱的话,在北京生活多舒服多滋润啊,去哪里都方便,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要什么就能要什么——高效,快捷。”

“可惜我没有体验到这种高效、快捷的便利,我先接触到那些为了实现高效便捷而熬夜加班的人,”宋茉吸了口气,她眼神放空,“去北京之前,我以为我是即将收到包装精美礼物的那个人;去北京后,我发现,其实我不过是快捷流水线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螺丝钉。”

“一部分人想要过的舒服,总要有另一部分人为此做牺牲,”宋茉说,“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