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伤心千叶城 01(第4/7页)

迪安抬起手,摸摸他一丝不苟的浅色丝质领带结。

离开迪安办公室还不到一个街区,他的全身细胞便猛然惊觉,有人跟在屁股后面,跟得很紧。

凯斯微觉惊惧。他知道这很正常,对付的办法就是不要惊慌失措,但这并不容易,尤其是在药力之下。他在激增的肾上腺素中强自镇定,瘦削的脸上挂出一副无聊空虚的神情,在人群中假意随波逐流。他在一扇没有亮灯的展示窗前设法停下了脚步。这是一家休业装修的时尚手术店,他抄着手注视着橱窗里面,仿玉雕的底座上放着一片体外培育的人体组织。那肌肤的颜色好像邹手下的妓女;皮肤上文着亮闪闪的数字屏幕,与皮下芯片相连通。冷汗沿着肋骨涔涔而下,他却发现自己在琢磨另一件事:这玩意揣在兜里就成,为什么非得手术植入?

他没有抬头,只是抬高眼睛,看了看玻璃窗上过往人群的倒影。

就在那里。

在那些穿短袖卡其衫的海员后面。深色头发,反光眼镜,深色衣服,瘦长身材……

随即消失。

凯斯拔腿便跑,弓着腰,在人群中不断腾挪。

“新,租把枪给我吧?”

那男孩微笑道:“两小时。”他们站在一个志贺生鱼片摊后面,周围是生猛海鲜的腥臭味。“两小时后,你回来。”

“我马上就要,兄弟。现在有什么家伙?”

新在一堆两升的山葵粉罐子后面翻了翻,拿出一条细长的灰色塑料包裹。“泰瑟枪。一小时二十新日元。押金三十。”

“靠,我用不着这个。我要一把枪。可能要朝人开火的,明白?”

侍者耸耸肩,把泰瑟枪又放回山葵罐子后面。“两小时。”

他走进店里,并没看那些飞镖。他一辈子都没用过这玩意儿。

他买了两包颐和园香烟,三菱银行卡显示的名字是查尔斯·德里克·梅。他用过的护照上最好的一个名字是楚门·斯塔尔,还不如这个呢。

刷卡机后面的日本女人好像比老迪安还要老几岁,也未曾经受科学雨露的滋润。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卷薄薄的新日元给她看。“我想买件武器。”

她指指一个装满刀的盒子。

“不,”他说,“我不喜欢刀。”

她从柜台底下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黄色硬纸板盒盖上印着粗糙的眼镜蛇图案,蛇身盘绕,颈部张大。盒子里是八个用纸巾包裹的圆柱体,全部一模一样。她用斑驳的棕色手指剥开一个圆柱体上的纸巾,举起让他细看。这是一支暗色钢筒,一端有条皮带,另一端则是个小小的青铜尖角。她一只手抓住钢筒,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夹住尖角,往外一拉,三段伸缩弹簧滑出来锁住,上满了油,压得很紧。“眼镜蛇。”她说。

仁清街闪烁的霓虹之上是阴沉沉的灰色天空。空气质量越来越差,今晚简直咬得人生疼,街上半数的人戴着过滤面具。凯斯在小便间里花了十分钟想藏好眼镜蛇,最后还是只能把枪柄塞进牛仔裤的裤腰里,枪管斜支在上腹部,青铜尖角卡在肋骨和风衣之间,感觉一走动就要掉到路面上,但有了它心里还是踏实了许多。

茶壶酒吧虽然算不上毒品交易点,但工作日晚上来的都是业界人士。周末的夜晚不同,常客们淹没在大量涌入的海员和做海员生意的专业人士之中。凯斯挤进大门,不断搜寻酒保拉孜,却没见到。酒吧驻场皮条客罗尼·邹看着手下姑娘去勾搭一个年轻海员,眼神呆滞而慈祥——他磕的是种催眠药,日本人管它叫“云中舞者”。凯斯迎上他的目光,招呼他到吧台来。邹那张松弛平静的马脸从人群中缓缓漂了过来。

“罗尼,你今晚有没有见到魏之?”

邹带着如常平静的神情看看他,摇了摇头。

“兄弟,你确定?”

“可能在‘南蛮’见过,可能两小时之前。”

“有没有带小弟?其中一个瘦瘦的,黑头发,可能穿着黑夹克?”

邹皱起眉头,好像在辛苦地回忆这些莫名其妙的细节,最后说:“没有。都是大个子,移植人。”他的眼皮耷拉着,只露出少许眼白与虹膜,瞳孔放得极大。他注视着凯斯的脸,半晌才低下头,看见突起的钢柄,扬了扬眉毛:“眼镜蛇。你想搞掉谁?”

“再见,罗尼。”凯斯离开了。

尾巴又跟上来了,他很清楚。毒品、肾上腺素,还有什么别的东西纠缠在一起,带来一股快意。“你居然觉得很爽,”他想,“你是个疯子。”

从某种诡异的角度看,这似乎变成了网络里的一次任务。当年他可以将网络看成蛋白质环环相扣而成的各种细胞机能,如今身处莫名其妙的绝望困境,又可以借着药力将仁清街看作一片数据的田野,全心投入高速的漂移滑动之中,既入世又疏离,身边是飞舞的交易、交汇的信息,还有黑市迷宫里的数据组成的肉体……

上,凯斯,他对自己说,引蛇出洞。他们绝对料想不到。这个时候,他离初次遇见琳达·李的游戏厅不过半个街区。

他猛然冲过仁清街,一群闲逛的海员被他撞散,其中一个在他身后用西班牙语尖叫。他冲进游戏厅大门,汹涌的声波没顶而来,感觉撕心裂肺。有人在欧罗巴坦克战游戏里命中一枚千万吨当量的炸弹,整个游戏厅淹没在模拟爆炸波的白噪音之中,耀眼的全息火球在头顶炸开。

他冲上右边的楼梯,脚下是没刷过漆的再生板。他跟着魏之来过这里,和一个叫松贺的人谈一单荷尔蒙触发剂生意;他还记得这条走廊,记得这斑驳的地板,记得走廊两旁那些一模一样的门,还有门里逼仄的办公隔间。其中一扇门开着,一个穿黑色无袖T恤的日本女孩抬起头,她面前是一台白色终端,背后贴着一张希腊旅行海报,蓝色爱琴海和流线型的日文文字扑面而来。

“叫保安上来。”凯斯对她说。

他离开她的视野,奔向走廊尽头。最后两扇门都紧闭着,应该上了锁。他猛然转身,用鞋底踹向最里面那扇合成材料的蓝漆门。门轰然打开,门框碎裂,廉价五金纷纷坠落,里面一片漆黑,只有一台弧形的白色终端壳子。他双手握住右边一扇门的透明塑料把手,用尽全身力气往里一顶,在断裂声中闪身进入房间。这正是他和魏之与松贺会面的地方,但松贺的皮包公司早已消失不见,屋里连台终端都没有。游戏厅后面的巷子里亮着灯,灯光从沾满煤灰的塑料窗透进来,他看见房间墙上伸出盘蛇般的光纤,除了一堆废弃的食品盒和一架已经没有叶片的电扇之外别无他物。

窗户是廉价的塑料材质。他抖下外套,包住右拳,一拳便将窗户击裂,再加上两拳,窗户便彻底脱落。外面隐约的游戏音响中响起了警报声,或许是因为窗户破碎,也或许是先前那女孩拉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