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吃过药,又有人给按尾巴,阮语这一觉睡得酣甜安适。

滚烫的身体把被窝焐热了。

床垫像是变成了一泓柔暖的春水,阮语惬意地沉入水底。

睡了不知多久,睁开眼,水面波光摇曳。阮语下意识地摆动尾巴游起来,游着游着忽然觉得哪不太对,回头一看,鱼尾变得短胖圆润,巴掌大的几片小鳍纱神气地抖动着。

阮语梦到了幼年。

当时他对顾修寒卸下防备还没多久。

因为有过多次吓哭阮语的经历,顾修寒不太敢擅自接近他。

那晚,顾修寒处于精神力爆发前夕,精神体扭曲得不成样子,头痛欲裂。怕好不容易解冻的关系再次冰封,他没叫阮语来给自己做精神疗愈,而是像往常一样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默默忍受。

小阮语感知到顾修寒状态糟糕,为了安抚重要的亲族奋力拱到岸上,决定自己过去。

从人工湖到主宅很是有一段距离,此前谁也没想到这条见人就往湖底钻的小鱼崽会有上岸到处溜达的需求,所以没人想到要给他安排载具。而且时间太晚,佣人也大多休息了,小阮语只好“啪嗒啪嗒”摆尾弹跳,效率奇低地朝主宅移动,没挪出多少米就累得软趴趴地瘫在鹅卵石小路上,像块晒化了的粘糕。

在阮语真正的记忆中,当时是有一台负责运送物品的机器人路过,要将缓解精神力爆发的药物送到主宅。阮语拦住它,用在湖里偷听来的几句塑料帝国语混着人鱼语奶声奶气地朝它咿呀了一通,让它送他上楼找顾修寒。人工智能理解不了阮语发出的指令,只能勉强识别出“顾修寒”三个字,杵在原地艰难运算了半天,险些出bug。最后,它将阮语端起来放在一个大托盘上,连同药物一起送进顾修寒卧室。

小阮语以为这轮沟通大获成功,在托盘上神气活现地翘尾巴,鳍纱抖得飕飕响。

后来才知道,那台人工智障可能是因为检测到了鱼尾,所以把他识别成了一盘肥美的宵夜……

这场梦境与真正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梦中的小阮语并没有等到送药机器人出现。

他在鹅卵石小径上艰难地啪嗒啪嗒了一会儿,忽然鱼尾一摆,也不知怎么,视线蓦地拔高……像人类一样站了起来。

阮语低头,看到两条长着奶膘的小胖腿稳稳杵在地上。

“咿。”

阮语新奇地叫了一声,尝试像人那样迈步子,然而空气稠密得像胶水,他挪动得相当艰难。

怎么回事啊……

阮语急着去找顾修寒,鼓足劲儿,拼命倒腾那两条短腿。

……

卧室中。

一双脚丫正在被窝里瞎扑腾。

梦中走路太吃力,阮语扭来扭去,挣得脸蛋通红,嗯嗯唔唔地哼唧。

怕阮语临时出情况要叫人,顾修寒已经在一旁守了几个小时,用智脑处理了不少军部的事务。

战乱平定后,几昼夜不眠不休剿杀异种的日子一去不复返。闲下来后,顾修寒只需要配合媒体偶尔露面,维系凛然不可侵的保护者形象,给予公众足够的安全感即可。

都是不费脑子的宣传工作,为了不闲着,顾修寒索性揽过一部分本可以交给下属处理的事务。

可惜,再繁琐的公文也难以杀灭蔓生的绮念。

“唔……”

阮语又冒出一声黏糊糊的梦呓。

“……”

已心浮气躁了好一会儿的顾修寒手上终于失了力道,险些把光屏怼碎。

他深呼吸,将脸偏过一个矜持的角度,半看不看地朝阮语掠去。

床上,被子浅浅浮起有别于鱼尾的线条,像是已分化完毕了。

新分化出的下肢力量不足,阮语蹬了半天也没成功蹬开被子,仍被裹得严实,只从被子边缘漏出了几公分足尖,粉白的,荷花瓣的色泽。

顾修寒蓦地挪开视线,走到近前,沉声道:“阮阮,醒醒。”

本就挣扎在现实与梦境边缘的阮语猛地醒过来。

原本是鱼尾的地方传来异样的触感。

新生的细腻肌肤,敏感得近乎脆弱,轻擦过棉织物,酥酥痒痒的。

“我的尾巴……”

阮语揉着眼睛坐起来,知道顾修寒立在一旁,仍毫不设防地掀开被子查看。

晃眼的白,嫩得连膝盖都晕染着淡粉,浅浅陷在深灰色的织物中。

阮语倒抽一口气,抬手就扒拉顾修寒:“我分化成功了!你看!”

人鱼激动时会扭尾巴,奈何构造已经改变了,于是阮语只勾了勾足尖。

“……嗯。”顾修寒的视线被勾得潦草又闪躲,忽然偏转身体大步走开,哑声道,“我去拿衣服。”

依常理而论,人鱼分化出腿没什么意义。

人鱼灭族时,科技还停留在田园牧歌的水平,文字资料留存甚少,仅有一些纂刻在石板上的大事纪要,口耳相授的传承太容易断代,因此发展到现在,连人鱼都不确定分化期的意义何在。

帝国研究院的人鱼研究学者倒是提出过一些猜想,其中较为主流的是“陆行能力与性成熟期一同出现是因为人鱼曾经有与某种陆行生物通婚的习惯,在进化过程中的某一段时期他们需要上岸寻找配偶”。

[为了寻找配偶……]

顾修寒眸光黯了黯。

[会是谁?]

正炽热的精神体被这个念头浇了一盆冷水,暗淡得近乎阴郁。

这段时间顾修寒陆续给阮语定制了许多衣物,都放在阮语的卧室里。

衬衫、长裤、袜子……他每样拿了几件,堆在床边让阮语选,自己走到门外等着。

左等右等,不见阮语穿好,反而屋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摔了?

顾修寒疾步推门查看。

卧室里,阮语正手撑地毯趴跪着,白衬衫扣子还没系,松垮下摆制造出一抹灰影,堪堪将该遮的部位遮掩好,长裤在脚踝处堆成狼狈邋遢的一团。

“修寒哥,我站不稳,”阮语怕顾修寒偷偷嫌弃他笨,瞄着顾修寒莫名阴郁的面容,小声解释,“腿和脚好像不太会用力气……”

被枕头压乱的银发还东一撮西一撮地翘着。

像只娇生惯养多年,却忽然被养育者拒之门外的小猫,茫然但听话地尝试独立,结果起手就撞了一鼻子灰。因为知道这波是自己太笨,这么简单的事都搞砸,赖不到别人头上,于是撞疼也老老实实忍着。

肌肉与骨骼结构已经大变样,还在使用鱼尾的发力方式,维持不住平衡也正常。

顾修寒沉默片刻,走过去用双臂卡住阮语肋下,抱猫般架起来,让他搭床沿坐下。

阮语在铺得厚厚的地毯上磕了这么一下,瓷白的膝盖骨顿时洇开两团浅红。

这种程度根本谈不上是磕伤,顾修寒本想保持沉默,长裤提至膝窝时,还是淡淡问了句:“磕疼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