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1995·夏 ◇(第2/3页)

青豆问他,要告诉张数在南弁山吗?

青柏持笔继续抄经书,“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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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大雨,山体滑坡,树枝横斜,他们无法下山。傅安洲也被迫留在了山上。青豆每天喝粥吃馒头,眼见那馒头越来越小,粥渐渐稀成米汤,她紧张地问小和尚,“我们会饿死吗?”

小和尚双手合十,高人腔调拿足,怪她大惊小怪:“我们有库房的,囤了至少一个月的粮食。不会饿死的。”山体未经修整,一到雨季就是这个情况,他们早有准备。

青豆撇撇嘴角:“行吧。”

等到第八天,青豆去茅房,发现还有血,心凉了一半。也是这天,淅淅沥沥的雨停了,院里光芒万丈,刺得人头疼。

傅安洲跟庙里的和尚老师们混熟,一起清理山体上的障碍物。山下也有居民帮忙。他们齐心协力,傍晚时通了山路。

当晚,山房涌满香客。

傅安洲听完晚课,准备次日返程。

他问青豆要不要一起。

青豆就怕他不走,满口答应:“当然要一起。”夜里,她祈祷经血停止,早上真的没有再排出。她松了口气,开开心心地整理包裹,走到山脚,她立定远眺,两眼放空,感受到身体里淅沥跻出一股清泉。

老天爷啊。别开玩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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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家属院里,青栀接到傅安洲的电话。她以为他找青豆,便说,青豆在学校做打字员,你有事去学校找她。傅安洲问她要到了青松五金店附近公用电话的号码。

青松正在盘货。他们浙江来的货要晚上才到。

他实在走不开,考虑到青豆清宫,那得要有个照顾她。吴会萍就在村里割麦,找人送一脚,很快就到镇上卫生院了。

他就近原则,打去大伯家的电话亭,找他叫吴会萍来接电话。

等想到联系顾弈,一兜一绕,已经是他盘完货的凌晨。青松骑车到南城大学,顺着青豆的描述,很快找到了礼堂附近的顾家。他家是联排小楼的第一栋,青豆没说从左从右数,不过光凭小阳台上的花草,青松就能判断邹榆心住哪户。

他也是晚上才意识到青豆瞒着顾弈。不然为什么是傅安洲打来的电话?语气还有点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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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豆哪里是瞒着顾弈,她是想瞒着所有人。

听卫生院的妇产科医生说要清宫,青豆很懂事地点点头。进手术室,自己摁了个手印,也没有吭一声。

是傅安洲急了,这怎么也是个手术,真的听程青豆的,谁也不通知?他的大哥大没带,只能凭借记忆,打去青豆家,一个个找人。

青豆进手术室前,捏着他的衣袖交待:“别告诉别人。”

傅安洲想,青豆说的应该是同学之类的吧,程青松应该不算别人......顾弈也不算吧......

二十分钟后,青豆扶墙走了出来。她终于有流产的样子了。

一张唇惨白,发丝粘在汗湿的脸上,十分虚弱。

更惨的是,三小时后出现的吴会萍一巴掌抽在了她脸上,把打稀粥回来的傅安洲吓坏了。

他劝不住,还平白挨了打。

没办法,吴会萍以为,傅安洲是弄大她肚子的人。

二哥结婚后,青豆还没有挨过娘的打。有时候,青豆看吴会萍打青栀,还会羡慕:为什么青栀可以挨打。虽然青栀肯定不愿挨打,但是青豆明白,娘伸手就打,情绪直给,除了青栀不乖这个表面原因,还是因为在她心里,青栀比青豆更亲。打得,骂得。

青豆会遗憾,自己不像个亲生的。

她好像因为太乖,没法体会凌厉的母爱——那些青栀叫苦不迭的,她却殷殷期盼。

所以吴会萍的巴掌一下下落到她身上,青豆看上去泣不成声,实际心里涌动的,是奇异的感动。

心特别满。

很多感情,听过看过无数次,但只有自己遇到,才能体会,那感情落在自己身上会产生什么效应。

吃药的时候,青豆想起当年药流的张蓝凤。她还心叹,自己真狠心,居然没有落泪的欲望。等到写信痛哭,青豆才知道不是自己狠心,而是这个世界上并非人人都能在该伤心的时候精准伤心。

就像此刻,她嚎啕大哭,可她一点都不伤心。眼泪是配合挨打而自动产生的。

她感受头发被揪起,皮肉被牵拉,但是被吴会萍哭着搂进怀里,青豆真的不伤心。

她抱着妈妈,沙哑的嗓子里低低扯了道小孩一样的抱歉,“对不起对不起。”

吴会萍难受得像自己死了一趟,想打死她,但是看清她的苍白,拳头只能擂鼓般落到自己胸口:“造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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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豆能动,能走,但是吴会萍把她当成一个没有行为能力的人,连粥都要喂。这让青豆喝白粥也喝出股糖粥的甜。

顾弈和青松开了一夜的车,赶到时,镇子刚刚苏醒。卫生院空空荡荡,急诊四个房间12张床,只有两个病人。非常好找。

青豆半躺,一边梳头,一边张嘴,咽下吴会萍喂来的粥。

她对吴会萍说,在山上天天吃馒头和粥,好没劲。吴会萍横她一眼。青豆以为要挨打了,她却只是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回去给你炖鸽子汤。我找人买两只鸽子。”

青豆吸吸鼻子,轻声问:“妈,你别气......”

吴会萍没开口,身后的青松破口大骂:“你这副样子想谁不气?谁家养了这种丫头能不气?不赶出家门才怪!”

青松怕吴会萍骂青豆,想自己先使劲凶,这样吴会萍才能少点发挥余地。

室内忽然一闹,烫粥卡在了喉咙眼。青豆失色,顺青松的方向,撞上了顾弈疲惫的眼睛。

傅安洲蒙了一晚的冤屈终于洗清。青豆反复说不是他,真不是,吴会萍完全没信。

她可劲使唤傅安洲前前后后,见他打骂任凭,更加确信,难听的话说了好多,此刻看到顾弈,她有点明白了:“怎么回事!”

顾弈走到吴会萍跟前,鞠躬道:“阿姨。”

吴会萍的泼昨晚早撒够了,到今天早上明显气力不足:“……哦,来了啊。”

想要最小化,最后还是闹得好几个人知情。青豆看向顾弈,嘴里的粥回出股苦味。

他看起来非常生气,那条工笔重刻的下颌线绷得死紧。

但下一秒,顾弈朝她扯出笑:“难受吗?”

青豆摇头:“不难受。”

他坐到床边,端起剩下半碗白粥,拉起她的手,“真的吗?”

好反常啊。看着他温柔无比的笑,青豆心头怪异:“真的啊。”

“说实话。”

“真的没什么。”

他笑意扩大:“程青豆,你对我还有没有实话?”

“我……现在不痛了。手术的时候……就是清宫……挺痛的。”她安抚地回握他的手,“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