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从皇宫到秦王府, 若是车驾往来,至多大半时辰。然内侍监从未时二刻执诏书离宫,直到酉时正, 宫门即将下钥亦不曾回宫。反而是宫中又派出内侍监, 二次前往传召。

日落月升,月退日出,又是一日。

十月十四,第三封诏书入秦王府, 依旧无有回应。

十月十五,乃每月逢五逢十的大朝会。

秦王殿下并未上朝。

朝会之上,群臣静默, 看似无事可议。

然怎会无事可议?

两日前, 五皇子楚王陈尸街头。

两日间,七皇子秦王三次拒召不出,今日更是无故不参朝会。

一个亲王的惨死,便足够大理寺和刑部执芴上报。

而一个亲王这般不遵君令, 御史台更是该轮番弹劾。

可是,满朝文武只是这般无有声息。

该有的声息,早在这日朝会前, 在这两个昼夜之间, 各府邸或递话商讨,或冥思推演,通宵达旦里,文武百官心中都有了一致的答案。

如今, 天子膝下只剩了两个皇子, 大皇子萧旸和七皇子萧晏。

萧旸虽自成婚后, 开始入都察院任职参政, 各方面确乃不错,但终是不良于行。然纵是不念他双腿疾患,政绩之上亦无法同七皇子萧晏比肩。

那个十岁出入勤政殿听政,十九岁就担了兵部尚书一职,二十一岁掌半壁军权的少年皇子,其实基本便是作为帝国继承人培养的。

再加之今朝楚王薨逝,秦王上位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楚王便是秦王杀的,整个洛阳朱雀长街都是人证。三封诏书不接又如何,至今没有禁军围困秦王府,更无一字一书言秦王殿下抗旨不遵、忤逆君上。

文武百官如此思之,御座之上的人又岂会不做考虑。

萧明温看着如今朝上,空出的两个位置,想自己一死一生的两个儿子,终是感慨。

确实,这两昼夜里,他从最初听闻萧晏杀了萧昶的震惊,到萧晏拒不接旨的盛怒,再到昨日合眼前的基本释怀,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的那个儿子,看着一言不发,其实分明已经说得明白。

他眼下,只接两样诏书。

赐死,立储。

而在赐死和立储之间,看似一场豪赌,却分明将了天子一军。

便是朝臣心中所想。

没有比他更合适的王朝继承人了。

昨夜里,萧明温去了昭仁殿,在殿外站了半夜。

想这一生所有,虽有遗憾,却也胜过十中之九的世人了。

对于贤妃母子三人,他终是有亏欠的。且不论贤妃曾为他侍奉养老双亲,只看这一双儿子,一个江湖漂泊许久,一个自小疾病缠身,不久前又遭婚姻重创,他当补偿些许。接下来的路,且由他们按自个的意愿走下去。

只要在规矩、伦常之内,便也没什么。

而他,百年后自要与先皇后同椁。

如今生时年岁,且再陪陪发妻吧。

这般先后想来,萧明温遂也开了心胸,释怀了些。

只是不想,今日萧晏竟连朝也不上。

纵然自己心中已经搭好梯子,可是儿子却不得心意顺之踩下,萧明温好不容易按下的怒气,又隐隐上升。

他叹,到底年轻了些。

萧明温盯着那个位置又顿了片刻,递了个眼神给大监。

大监躬身领会君意,只上前一步,打着拂尘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殿中静了一瞬。

“退——”

“等等!”一个声音从殿下传来,截断大监的话语。

朝臣温声望去,竟是闭府了两日的秦王殿下。

萧晏气色不好,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但随着他一步步走近,满殿的朝臣还是有所讶异。

自十月初六大婚闹剧后,至今不过十日,这秦王殿下竟整个脱了相,瘦削的面容冲淡了数日温和爱笑的眉眼,将轮廓印得深邃又锋利。

部分同他往来不多的臣子,这般一眼望去,蓦然打了个寒颤。

步履虚浮、气息微喘的秦王殿下,一双凤眼,却是坚定又威严。

他躬身跪下,道,“儿臣病情未愈,昏睡了两日,不知父皇再三传召。这厢醒来,更是延误朝会,还望父皇恕罪。”

给了不接诏书、不准时上朝的理由,却是绝口不提萧昶之死。

显然这是给陛下铺台阶。

群臣懂,天子自然更懂。

如此台阶铺来,同萧明温心中预备的梯子接上,他便还有何好说的。

遂道,“你既重伤初醒,急急奔来,想必也未看诏书内容。”

“儿臣鲁莽!”萧晏气虚,隐隐发颤,然却是背脊笔直。

“起来。”萧明温瞧着他白得几经清苍的面容,不由蹙眉道,“原是你的好事。”

他顿了顿,示意大监宣旨。

大监打开今早陛下的旨意,一字一句朗朗读来。

“皇七子萧晏,为宗室贤嗣,人品贵重,天意所属,兹谨告天地宗庙,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承万年之统,繁四海之心。兹命皇太子,即日起分理庶政,各司所奏之事,启皇太子决之。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

殿中静一瞬,随即贺声齐上。

萧晏接旨起身,受百官贺。

朝臣叩拜。

无论是从来就拥秦的一派,还是保楚的一党,此刻对这位帝国首位皇太子,皆钦佩而震撼。往前退百年,往后再百年,大抵难寻一个在夺嫡中,只流一人之血,便彻底胜利出的。

自然,也有部分人,尚且觉得七皇子赢来多是仰仗天命。但凡帝王子嗣多些,也不会这般容易轮到他。

然,唯有萧晏自己知晓,曾几何时,他对帝位并无眷恋,更多的是高处不胜寒的惶恐。他这一世,暗里清缴各地霍氏棋子,明面步步掌权,皆不过是为了寻那一人罢了。寻到了,他在温柔乡缱绻,享受好时光,也不是非至尊位不可。

可是,这天下与命运,从未长久眷顾过他。

更不曾善待她。

除非如此刻般,他抬起略带疲乏的眉眼,看匍匐于足下的臣子。

如此这般,他是否可以肆意些。

殿中回荡地恭祝之声,终于停下。

大监再次唱喏,“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文武分列的朝臣中,竟有一人执芴出列,乃礼部侍郎李素。

一件是秦王即太子位的冠冕事宜,一件是先皇后下月的周年祭。

眼下,萧晏哪有心思大办太子宴,只以一切从简、不宜破费为由,让礼部按祖制正常进行即可。

以往,萧晏同他一道北面称臣,并未觉得什么。这一刻,萧晏南面为储,站在九重白玉阶上,越过几重人身居高临下看李素。

他站在殿下,执芴低首,隐去大半面庞,容颜不显。有一个瞬间里,萧晏心头蓦然略过一层寒意,惊觉那轮廓身影仿似……